周四的清晨,保定下了一场短暂的雷阵雨。雨点急促地敲打着窗户,把连日来的暑气冲散了些许。吴普同醒来时,雨已经停了,窗外天空是洗净后的淡蓝色,阳光透过湿漉漉的梧桐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比平时早起了半小时,简单吃过早饭,七点半就出了门。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骑自行车去公司的路上,街面还积着浅浅的水洼,车轮碾过时溅起细小的水花。
到公司时才七点五十,厂区里还很安静。门卫老张正在打扫值班室门口,看见吴普同,有些惊讶:“吴工,今天这么早?”
“有点事要处理。”吴普同笑笑,推着自行车走进车棚。
他没有直接去办公室,而是绕到办公楼后侧。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铁门,通向二层的一个小储物间——确切地说,是公司多年前设立的简易实验室,后来设备更新,化验室搬到一楼,这里就渐渐废弃了。
铁门没锁,但门轴生了锈,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一股混合着灰尘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吴普同打开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大约二十平米的空间。
房间里的景象和他记忆中差不多:靠墙的木架上堆满了纸箱,里面是过期试剂和废弃玻璃器皿;中间一张实验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几台老旧的仪器蒙着防尘布,像沉睡的巨兽。
吴普同走到实验台前,掀开一块防尘布。下面是一台老式的分析天平,不锈钢秤盘上落满了灰。他小心地擦拭干净,接通电源。令人惊喜的是,指示灯亮了——还能用。
他又检查了其他设备:一台手动操作的凯氏定氮装置,玻璃器件完好,只是橡胶管老化了;一套索氏脂肪提取器,烧瓶上有细小的裂痕,但还能勉强使用;最珍贵的是那台分光光度计,虽然型号老旧,但插上电后,屏幕居然亮了。
吴普同心里涌起一阵兴奋。他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先是用抹布把实验台擦干净,然后把需要的玻璃器皿拿到水槽边清洗。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锈色,放了好一会儿才变清。他仔细地刷洗着每一个烧瓶、每一个容量瓶、每一个试管,动作熟练而专注——大学四年的实验课不是白上的。
八点半,上班铃响了。楼下传来工人们走进厂区的脚步声,车间机器陆续启动的轰鸣。吴普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面的喧嚣充耳不闻。
清洗完玻璃器皿,他开始配置试剂。实验室角落里还有几瓶未开封的基础化学品:浓硫酸、氢氧化钠、乙醚……虽然过了保质期,但做初步检测应该够用。他按照记忆中的配方,配制了蛋白质消解液、脂肪提取溶剂、钙磷检测试剂。
一切准备就绪,已经九点了。吴普同从包里取出昨天留的样品——他特意多装了一份,就是防备这种情况。小心地称取五克样品,放入凯氏定氮装置的消解管中,加入浓硫酸和催化剂,开始加热消解。
这个过程需要两个小时。吴普同没有干等,他利用这段时间开始脂肪检测。用乙醚索氏提取需要的时间更长,可能要四五个小时,但他不需要精确数值,只要知道大致范围就行。他决定用简化的酸水解法——虽然精度稍差,但速度快。
实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消解管里的液体从浑浊变得清澈,最后变成淡蓝色的透明溶液。脂肪提取的样品在恒温水浴中缓慢回流,乙醚蒸汽在冷凝管顶端凝结,一滴滴落回提取瓶。分光光度计预热完毕,吴普同开始做钙磷的标准曲线。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窗外的阳光从东边移到南边,又从南边开始西斜。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像是工厂平稳的呼吸。
中午十二点,吴普同没有去食堂吃饭。他从包里拿出早上带的两个馒头和一小袋咸菜,就着实验室里的凉白水吃了。馒头已经凉了,有些硬,但他吃得很香——不是食物本身有多美味,而是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心里踏实。
下午一点,第一个结果出来了:粗蛋白含量18.2%。吴普同看着滴定管里的读数,心里一阵轻松。他的配方设计值是18.5%,误差在合理范围内。这说明原料混合均匀,制粒过程没有造成营养损失。
紧接着,脂肪结果也出来了:3.8%,略高于设计值3.5%,但考虑到检测方法的误差,完全可以接受。
钙磷的结果需要计算。吴普同对照标准曲线,仔细读取消光光度计上的吸光度值,用计算器换算成浓度。钙1.2%,磷0.8%——完美匹配设计值。
最后是维生素。这个他做不了,公司没有检测维生素的仪器。但他查过原料供应商的质检报告,预混料里的维生素含量是足够的。而且,维生素A和E在饲料加工过程中损失不大,只要混合均匀,问题就不大。
下午三点,所有能做的检测都完成了。吴普同把数据记录在笔记本上,看着那一串数字,长长地舒了口气。
粗蛋白18.2%,粗脂肪3.8%,钙1.2%,磷0.8%——完全符合奶牛产奶高峰期精料配方的营养要求。甚至可以说,做得相当不错。
他收拾好实验台,清洗了所有用过的玻璃器皿,把试剂瓶盖紧放回原处。虽然设备老旧,但他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实验习惯:物归原处,台面整洁。
关灯,锁门。走出那个尘封的小实验室时,吴普同感觉肩上的压力轻了不少。不管化验室什么时候出结果,至少他心里有底了。下周去牧场,他可以自信地告诉客户:这个配方是可靠的。
回到办公室,刚好三点半。吴普同打开电脑,开始整理这次小试的数据和检测结果。他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包括配方设计思路、原料选择依据、生产工艺要点,还有自己做的检测数据和结论。
写到一半,手机响了。是母亲李秀云打来的。
吴普同接起电话:“妈,吃饭了吗?”他习惯性地先问这个。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母亲有些沙哑的声音:“吃了。普同,你在上班吧?”
“嗯,在办公室。怎么了妈?声音听起来不太对。”
李秀云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小梅……小梅这两天不太好。”
吴普同的心猛地一紧:“怎么了?头疼又犯了?”
“嗯,从前天晚上开始,就说头疼。我给她吃了药,稍微好点,但昨天又厉害了。”李秀云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今天早上,她……她又开始说胡话,说看到墙上有人影,说听到有人叫她……”
吴普同握手机的手收紧了:“去医院了吗?”
“还没。你爸说再看看,也许过两天就好了。”李秀云顿了顿,“但普同,妈心里不踏实。上次去医院,医生不是说这病容易反复吗?我怕……”
“妈,你别急。”吴普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我周末回去,带小梅去县医院看看。”
“你工作忙,不用……”李秀云想推辞。
“再忙也要回去。”吴普同打断她,“就这周六。你跟爸说一声,周六早上我带小梅去县医院。”
挂断电话,吴普同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车间里的机器依旧轰鸣,但这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小梅又犯病了。
妹妹那张苍白的脸浮现在眼前。去年在医院,小梅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嘴里喃喃自语。那些听不懂的胡话,那些毫无逻辑的恐惧,那些药物也无法完全驱散的阴霾……
吴普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焦虑解决不了问题,他需要安排。
他看了看日历:今天周四,明天周五,后天周六。周五下午他可以提前一点下班,坐末班车回家。周六带小梅去医院,周日回来。工作上的事,他今天要把能做的都做完。
重新坐回电脑前,吴普同加快了整理报告的速度。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眼神专注,但心里那根弦一直紧绷着。
四点半,报告写完了。他打印出来,准备去找周经理汇报。刚要起身,内线电话响了。
“小吴,来我办公室一下。”是周经理。
吴普同拿着报告走进周经理办公室时,发现牛丽娟也在。两人正在讨论什么,见他进来,都抬起头。
“周经理,牛工。”吴普同打招呼。
“小吴,坐。”周经理指了指椅子,“正好,牛工在说她原料标准化项目的进展,你也听听。”
吴普同坐下。牛丽娟看了他一眼,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我觉得,下个月应该对主要供应商做一次全面的现场审核。特别是豆粕和玉米的供应商,他们提供的检测数据和我们自检的数据,有时候对不上。”
“这个建议好。”周经理点头,“但谁去呢?你一个人跑不过来。”
“可以让小陈跟我去。”牛丽娟说,“化验室那边,小王和小李可以暂时顶一下。”
“那研发部的工作……”周经理看向吴普同。
吴普同心里快速盘算着。如果牛丽娟和陈芳出去审核供应商,至少要去一周。这一周里,化验室只有两个人,他的样品检测恐怕更要拖延了。
但他没提这个,而是说:“我这边没问题。新配方的验证数据我已经拿到了,可以开始准备牧场推广的材料。”
“哦?化验室出结果了?”周经理有些意外。
“不是化验室。”吴普同如实说,“我上午用二楼那个旧实验室自己做了检测。粗蛋白、脂肪、钙磷都测了,数据在可接受范围内。”
牛丽娟的眉头微微皱起:“自己检测?那些设备还能用吗?数据准确吗?”
“设备虽然旧,但基本功能完好。”吴普同把报告递过去,“我做了平行样,误差在合理范围内。这是详细数据。”
周经理接过报告,仔细看着。牛丽娟也凑过来看。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看完报告,周经理脸上露出笑容:“不错,很详细。小吴,你还会自己动手做检测,这很难得。很多搞研发的,只会设计配方,不懂检测。”
“大学时学过实验课,基本功还没丢。”吴普同说。
牛丽娟盯着报告上的数据,看了很久,才抬起头:“数据看起来确实没问题。但维生素呢?没测吧?”
“没测,设备条件不够。”吴普同坦然承认,“但预混料是合格供应商提供的,有质检报告。而且维生素在加工过程中损失不大,应该不会有问题。”
“应该……”牛丽娟重复了这两个字,语气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妙,“小吴,做技术工作,最忌讳用‘应该’‘大概’这种词。要严谨,要确定。”
“牛工说得对。”吴普同没有争辩,“所以我建议,等化验室的正式检测报告出来,再做最终确认。我这只是初步验证,确保配方大方向没错。”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牛丽娟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好,那就这样。”周经理拍板,“小吴,你继续完善推广材料。牛工,你准备供应商审核的事。咱们分头行动。”
从周经理办公室出来,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吴普同回到自己办公室,收拾东西。他把周末要带回家的几件衣服装进背包,又把工作上的文件整理好,确保周一回来能立即进入状态。
走出办公楼时,夕阳把天空染成金红色。厂区里,白班的工人陆续下班,三三两两地说笑着走出大门。夜班的工人正在接班,车间里灯火通明。
吴普同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出厂区。门卫老张看见他背着的包,问:“吴工,要出门啊?”
“回趟家,周末。”吴普同说。
“哦,回家好,回家好。”老张咧嘴笑,“路上慢点。”
骑在回家的路上,吴普同的心情复杂。一方面,今天自己解决了检测问题,工作上暂时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小梅的病情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上。
到家时,马雪艳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做饭。听见开门声,她探出头:“今天怎么这么晚?加班了?”
吴普同把包放下,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妻子忙碌的背影,突然很想抱抱她。
“怎么了?”马雪艳感觉到他的沉默,转过身来。
“小梅又犯病了。”吴普同低声说,“妈今天打电话来。我打算周六回去,带她去医院。”
马雪艳手里的锅铲停了下来。她看着吴普同,眼里满是心疼:“严重吗?”
“说头疼,又说胡话,跟上次差不多。”吴普同靠在门框上,“我明天下午提前走,坐末班车回去。”
“我跟你一起去吧。”马雪艳说。
“不用,你周末不是要加班吗?”吴普同记得马雪艳说过,这周末乳品厂要盘库。
“我可以请假。”马雪艳说。
“真的不用。”吴普同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锅铲,“你好好上班,我一个人回去就行。就是……家里可能要你一个人待两天。”
马雪艳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你路上小心点。见到小梅,替我带个好。告诉她,嫂子想她了。”
晚饭时,两人吃得都很沉默。电视里放着综艺节目,欢快的笑声和热闹的音乐,与餐桌上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吃完饭,吴普同主动洗碗。马雪艳在客厅里帮他收拾行李,往包里塞了几包饼干、一瓶水,还有一件厚点的外套——虽然白天热,但夜班车上空调开得足,容易着凉。
“钱带够了吗?”马雪艳问。
“带了。”吴普同擦干手,走到客厅,“上次发的奖金还没动。”
马雪艳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塞进他包里:“多带点,万一要住院什么的。”
吴普同想推辞,但看到妻子认真的眼神,还是收下了:“好。”
晚上躺在床上,吴普同怎么也睡不着。他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一会儿是实验室里那些老旧的仪器,一会儿是小梅苍白的面容,一会儿又是牛丽娟那句“要严谨,要确定”。
“睡不着?”马雪艳轻声问。
“嗯。”吴普同侧过身,在黑暗中看着妻子的轮廓,“我在想,小梅的病,到底能不能根治。上次医生说,精神分裂症需要长期治疗,容易反复。但到底要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一辈子?”
马雪艳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别想那么多。先带她去医院看看,听医生怎么说。现在医学发达,总有办法的。”
“我就是觉得……亏欠。”吴普同的声音有些哑,“我在保定,工作、生活,小梅在家里生病。我这个当哥的,没尽到责任。”
“谁说的?”马雪艳认真地说,“你每个月都寄钱回去,经常打电话关心,现在一听说不好,马上就回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普同,你不是超人,不能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
吴普同没说话,只是握住了妻子的手。那只手温暖而柔软,在黑暗中给他力量。
夜深了,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偶尔有夜归人的脚步声,有远处隐约的汽车声,还有不知哪家婴儿的啼哭声——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在为生活奔波,为家人牵挂?
吴普同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明天,要先把工作安排好。然后回家,带妹妹去医院。一步一步来,问题总能解决。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他回到了西里村的老家,小梅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跟在他身后跑,嘴里喊着:“哥,等等我!”
他回头,阳光很好,小梅笑得很灿烂。
然后梦就醒了。窗外天色微明,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