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天，并未因为赵凤年的倒台而立刻变得晴空万里。
恰恰相反，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那两片巨大而凝实的浊气乌云——一片属于陈光，一片属于赵凤年——在轰然崩塌之后，并未就此消散。它们像是被巨石砸碎的冰层，化作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翻滚不休的灰色气旋，在江城市政府和公安局的上空盘踞、碰撞、彼此试探，寻找着重新凝聚成形的机会。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既兴奋又紧张的味道。
市政府大楼的走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脚步声都变得轻了，人们习惯性地贴着墙根走，遇见熟人，也只是用眼神飞快地交流一下，然后各自匆匆走开。以往那些端着茶杯四处串门聊天的“老油条”们，此刻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门关得严严实实。
茶水间，这个往日里信息交换最频繁的“非官方情报中心”，此刻也只剩下饮水机“咕噜咕噜”的换水声。
直到两个不同部门的科员，在接水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才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在交流。
“听说了吗？市局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一个微胖的科员说，他的眼睛瞟着门口，生怕有人进来。
“何止是乱，”另一个瘦高的科员撇了撇嘴，“我同学在市局督察处，说现在每天都有人主动去纪委‘说明情况’，都快把纪委的门槛踏破了。赵、曹两人的那些心腹，现在是人人自危，都想赶在被查之前，争取个‘主动投案’。”
“那两个位置，可是空出来了啊……”微胖科员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灼热，“一个常务副市长，分管城建和规划；一个市委常委、公安局长，执掌全市的刀把子。这两个，可都是顶级的肥缺。”
“嘘……”瘦高科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种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现在这节骨眼上，谁坐上去，谁就得有通天的本事。没看见吗，这几天，省里、兄弟市里，来我们江城‘交流工作’、‘参观学习’的车，都快把招待所的停车场占满了。”
他说的是事实。这两天，江城市政府大院里，挂着外地牌照的黑色奥迪明显多了起来。车上下来的人，个个神情严肃，步履匆匆，由专人引着，径直去往某些市领导的办公室。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围绕着权力真空的无声战争，已经进入了最激烈的前哨战。
每个人都在猜测，在观望，在为自己和自己背后的人，小心翼翼地计算着筹码。
……
市委书记办公室。
钱振华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那片看似平静的大院。他的手里，夹着一支已经许久未曾点燃的香烟。
桌上，泡好的龙井已经凉了，氤氲的茶气早已散尽。
他的秘书，小张，刚刚送进来一份文件，是组织部整理的、关于目前江城市处级以上干部的人事档案简报。
“书记，省委组织部的李副部长下午会过来，说是……听取一下我们市里关于干部队伍建设的汇报。”小张放下文件，说话时格外小心。
钱振华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听取汇报？说得好听。恐怕是来“摸底”，甚至是来“下指导棋”的。
陈光和赵凤年，这两个位置太重要了。一个管钱袋子，一个管刀把子，无论谁坐上去，都将深刻地影响江城未来至少五年的政治格局。
省里有省里的考量，地方有地方的诉求，各个派系之间，更是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他这个市委书记，就像是坐在一个火山口上，脚下是汹涌翻滚的岩浆，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干部档案上。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他眼前划过。
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张敬德。老资格，人脉广，是这次常务副市长的有力竞争者，但他年纪偏大，锐气不足。
副市长，王博。年富力强，懂经济，但作风过于圆滑，缺少魄力。
……
他的手指，在名单上缓缓划过，最终，却停在了一个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的名字上。
林渊。
一个刚刚被他亲手提拔到纪委副书记位置上的年轻人。
钱振华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他现在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就是林渊。这把刀，好用，甚至好用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可也正因为太好用了，让他这个握刀的人，都时常感到心惊。
他毫不怀疑，如果把这份干部名单交给林渊，不出三天，林渊就能给他一份详尽的报告，告诉他谁是人，谁是鬼。
可政治，从来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
填补权力真空，需要的不仅仅是清廉，更需要平衡，需要妥协，需要各方都能接受的“最大公约数”。
如果让林渊来选，他怕是会把整个江城的官场，都掀个底朝天。
那不是改革，那是革命。
“书记，”秘书小张见他久久不语，又轻声提醒了一句，“关于公安局那边的工作，您看，是不是先推荐一位同志，临时主持一下全面工作？现在群龙无首，人心不稳。”
钱振华转过身，将那支未点燃的烟扔进了烟灰缸。
“不急。”他缓缓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他要等。
等那些藏在水面下的鱼，都自己浮上来。他要看清楚，到底谁是真心为了江城，谁又是为了那两个位置带来的权和利。
他更要看看，省里的风，到底要往哪个方向吹。
……
与此同时，江城市纪委。
林渊的办公室里，气氛却与外面截然不同。
石磊正坐在他对面，这位刚刚被提拔为第一纪检监察室主任的汉子，脸上还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兴奋。
“书记，您是没看见，市局那帮人现在的样子！”石磊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力量，“以前我们去查案，他们一个个都拿鼻孔看人，推三阻四。现在倒好，我今天带人去调个卷宗，他们局办的主任，亲自端茶倒水，就差没帮我们把文件一页一页翻好了。”
这巨大的反差，让石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这叫敬畏。”林渊笑了笑，他正在翻阅着信访室今天送来的报告，“他们敬畏的不是我们，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纪律和规矩。”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份报告的摘要上。
《关于江城大学博士生李浩举报其导师张承安学术不端的情况说明》。
他的手指，在那几个字上轻轻敲了敲。
正想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进来的是纪委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他手里捧着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文件袋，神情严肃。
“林书记，市委机要室刚送来的，说是钱书记亲批，指定由您亲启。”
林渊有些意外，接过了文件袋。
文件袋上，盖着“绝密”的红色印戳。
他让石磊先出去，然后关上门，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了封口。
里面，只有薄薄的两页纸。
第一页，是一份红头文件，标题是《关于推荐提名江城市政府、市公安局主要领导候选人的函》。发文单位，是省委组织部。
文件的内容很简单，省委组织部经过初步酝酿和考察，向江城市委推荐了几名候选人，供市委在研究讨论时“参考”。
林渊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那两个最关键的位置上。
常务副市长候选人一栏，排在第一位的，是一个他没听说过的名字——孙绍武，现任邻市的市委副书记。
而市委常委、公安局长候选人一栏，同样有一个名字，被加粗标黑，排在首位。
看到这个名字，林渊的瞳孔，微微收缩。
——方振。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是省公安厅的一位副厅长，主管刑侦工作，在媒体上的形象一直非常正面，破获过多起大案要案，被誉为“江东警界的儒将”。
林渊下意识地开启了刚刚兑换的【正气之眼】，目光聚焦在了“方振”这两个字上。
尽管只是看着名字，但因为这份文件承载了省委组织部的“气运”，他依旧能模糊地感知到与这个名字相关联的信息。
下一秒，他眼中的世界，变了。
在【正气之眼】的视野里，方振这个名字之上，浮现出了一团极其耀眼的、近乎刺目的金色光环。那是比赵凤年落马前还要厚重数倍的“政绩金光”和“声望光环”，几乎形成了一顶华盖，将一切都笼罩在下面。
寻常的【数据天眼】，在这种级别的光环面前，根本不可能看到任何东西。
但【正气之眼】的强大之处，就在于“无视”。
林渊集中精神，那只存在于他精神世界里的神圣眼眸，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金色光环。
在光环的最深处，他看到了一行让他遍体生寒的数字。
【姓名：方振】
【清廉值：-91（极度腐败）】
【官气：浊气滔天，外圣内魔】
林渊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又一个赵凤年！
甚至，比赵凤年伪装得更好，隐藏得更深！
他的手，拿起了第二页纸。
那是钱振华书记用钢笔手写的一张便笺，字迹苍劲有力，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
上面只有一句话。
“林渊同志，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