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春的雨丝裹着料峭的风,像浸了冰水的细针,扎在三十万联军的甲胄上。
沙玛斯的黑铁战靴陷进泥里,每前进一步都要费三分力——他记得半月前从王都出发时,这条青石板官道还能容三骑并行,如今却被雨水泡成了烂泥潭,马蹄踩下去能溅起半人高的泥浪。
前锋营停在前面半里!他扯着嗓子吼,声音被风声撕成碎片。
传令兵的铜哨在队列里此起彼伏,铠甲相撞的闷响逐渐稀疏。
沙玛斯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着漫山遍野的灰黑色人流——那些本该整齐的方阵早被泥泞冲散,士兵们的锁子甲挂满泥块,像披着层硬壳的蜗牛,连举矛的手都在发抖。
大人,扎营的地方选在北坡。副官科林凑过来,头盔上的红羽被雨打蔫了,那边有片小松树林,能挡点风。沙玛斯顺着他手指望去,果然见几株歪脖子松在雨幕里摇晃,树下的泥地勉强比别处结实些。
他点头时,眼角瞥见几个步兵正用盾牌铲泥,试图给伤兵垫出块干燥地——其中一个年轻士兵滑了脚,整个人栽进泥坑,引得周围人发出疲惫的哄笑。
生火!
都给老子生火!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士兵们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立刻散开去砍枯枝。
潮湿的木柴在石坑里噼啪作响,青烟裹着雨丝盘旋上升,很快在军营上空凝成层灰雾。
有老兵把硬面包掰碎了扔进行军锅,浑浊的汤水里浮着几片蔫巴巴的野菜;更机灵的凑到马厩边,用铜壶接马尿——说是能暖身子,实则混着泥的尿水喝下去,胃里反而像塞了块冰。
沙玛斯的帐篷区设在松林最深处。
七八个火系魔法师排成扇形,掌心腾起橘色火焰,所过之处泥地滋滋冒热气,眨眼间就烘干出片五丈见方的硬地。大人的帐篷要朝东,日头出来能晒到门帘。管家老霍克指挥着仆从,将绣金的黑狼旗插在帐篷前。
那帐篷足有寻常民宅大,外层是防水的油布,里层铺着厚羊毛毯,炭盆里烧着银杉木炭,暖香混着雨水的腥气,竟有几分王都宴会厅的味道。
大人,热麦酒。侍女捧着银杯过来时,沙玛斯正解下被雨水浸透的锁子甲。
他接过杯子抿了口,目光扫过帐篷外——两百步外,几个小领主的帐篷正拔地而起。
克拉伦斯伯爵的帐篷镶着金边,门帘上绣着他的家徽金鹰;年轻的莱昂子爵更夸张,竟让人搬了张橡木圆桌进去,此刻正和几个骑士举着酒袋痛饮,溅出的酒液在泥地上洇出暗红的花。
这些蛀虫。沙玛斯嗤笑一声,指尖摩挲着杯沿。
他记得三天前路过莱昂的领地,那小子的粮仓里堆着整袋整袋的小麦,却借口支援王师只捐了半车发霉的燕麦。
现在倒好,行军才十日,帐篷里就摆上了水晶杯。
雨势渐小的时候,沙玛斯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这是他第三次有这种感觉了——第一次是十二岁在猎场,他不顾随从劝阻执意往林子里走,结果在陷阱边救下了被熊夹困住的弟弟;第二次是对抗北方蛮族时,他突然改变行军路线,避开了对方设下的伏兵。
此刻这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危险,就在附近。
科林!他猛地掀开帐篷门帘,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来,把所有斥候都派出去,方圆十里给我搜个遍。
再让气系魔法师布个警戒网,我要知道半只鸟飞过的动静。
科林的脸色变了变:大人,魔法师们已经连续施法三天了......
照做。沙玛斯的声音像淬了冰,告诉他们,今晚多领三枚金币。
午夜时分,警戒网的魔法波动最先出现异常。
沙玛斯正靠在软榻上打盹,突然听见帐篷外传来魔法师的惊呼。
他抄起床头的长剑冲出去时,正看见东南方的天空腾起橘色火光——那是哨兵点燃的预警信号。
敌袭!
喊杀声像炸雷般劈开雨幕。
沙玛斯看见黑暗中涌出无数黑影,有的举着带倒刺的骨矛,有的披着缀满铜钉的皮甲,最前面的骑手头戴牛角头盔,脸上涂着靛蓝的彩绘。
联军的防线被撕开道口子,士兵们的惨叫声混着金属碰撞声,在雨夜里格外刺耳。
第二军团左翼包抄!
弓箭手准备火箭!沙玛斯的嗓子喊得发疼,指挥刀在雨中划出银弧。
他看见莱昂子爵的帐篷被撞翻,那小子裹着绣金睡袍连滚带爬往外跑,却被流箭钉在了泥地里。
克拉伦斯伯爵的金鹰旗倒得更快,几个蛮族士兵正用斧头劈砍旗杆,溅起的木屑混着血珠,在火把下划出暗红的线。
混战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残余的敌人像退潮的海水般消失在树林里,军营里却已一片狼藉。
沙玛斯踩着满地的断矛和尸体往回走,靴底黏着的血泥发出恶心的声响。
科林浑身是血地跑来,怀里抱着个染血的羊皮卷:大人,在敌将尸体上搜的......是亚瑟的密信。
沙玛斯展开信笺,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
信上的内容他没看太懂,但最后一句却像根钉子扎进他脑子里:哈蒙代尔的银狼,正等着吞食迷途的羔羊。
雨停了。
沙玛斯抬头望向东方,云层后漏出的阳光把天际染成淡金色。
他突然想起今早斥候回报的消息——沿途几个叛乱的小镇突然安静了,原本聚集的暴民像被风卷走的落叶,连个影子都没剩。
收拾营地。他将信笺塞进怀里,声音比雨水还冷,三日后必须抵达哈蒙代尔。
远处传来号角声。
联军的旗帜在晨风中摇晃,沾血的泥地被阳光晒出蒸腾的雾气。
没有人注意到,树林深处有双青灰色的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那是大耳怪奥里森的族群,他们的尖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哈蒙代尔镇公所屋顶那面银狼旗上的獠牙。
### 第398章 寒春行军疑云扰,暗夜惊逢敌袭潮(续)
雨过天晴的第三天,联军终于踏上了哈蒙代尔边界的碎石路。
沙玛斯的战靴碾过一块半埋在泥里的木牌,漆色斑驳的欢迎来到铁橡村几个字被马蹄踩去了半边。
他勒住缰绳,望着眼前的村庄——歪斜的木门半挂在门枢上,晾衣绳上还垂着半条没晒干的粗布围裙,灶膛里的冷灰被风卷起,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打着旋儿。
三天前还有商队说这里有二十户人家。科林翻身下马,用剑尖挑起墙角一捆未收的干草,草堆下露出半块黑面包,现在连鸡都没剩一只。沙玛斯弯腰捡起脚边的陶碗,碗底还粘着干硬的粥渍——显然不是仓皇逃离,倒像是有人敲着铜锣挨家挨户通知,让村民收拾了细软从容离开。
更诡异的是沿途的战场。
本该残留着亚瑟军尸体的野地上,只零散丢着几柄生锈的铁剑,箭头全被拔走了;前哨战里被烧毁的粮仓,灰烬下竟埋着半袋没烧完的燕麦,颗粒饱满,根本不是叛军常吃的发霉粗粮。这是故意做给咱们看的。沙玛斯捏碎一粒燕麦,碎屑从指缝漏进泥里,他们根本没打算抵抗,只是在引咱们往米格城钻。
当晚的领主会议设在临时搭建的木屋里。
二十几个小领主围坐在篝火旁,铠甲上的泥块还没擦净,克拉伦斯伯爵的金鹰纹章被蹭得发暗,却仍端着架子往酒杯里倒从马车上翻出的葡萄酒:沙玛斯大人,再这么磨磨蹭蹭,亚瑟的残兵都要缩进米格城的石头墙里了。
依我看,分兵三路——我带五千人抄东边山路,勃艮第男爵走西边,您领主力直插米格城,半个月就能把叛军堵在城里!
半个月?勃艮第男爵扯了扯沾血的护腕,他的领地刚被叛军洗劫过,眼里还带着血丝,我今早收到消息,米格城的城墙外新挖了三道壕沟,护城河都引了山泉水。
咱们这么多人挤在官道上,光是扎营就要耗三天,不如分散开......
分散?沙玛斯猛地捶了下桌案,震得铜烛台跳了跳,昨晚哨兵在西边林子发现三具联军斥候的尸体,喉咙被割断,伤口里塞着带倒刺的骨片——和半月前袭击咱们的蛮族一模一样。
你们以为亚瑟的人不战而逃?
他们是把民夫、粮草全迁走了,腾出地方给咱们当陷阱!他抽出腰间的密信拍在桌上,信纸上哈蒙代尔的银狼几个字被烛火映得泛红,分兵?
等你们的五千人钻进山谷,亚瑟的伏兵能把你们连人带马埋进土里!
会议不欢而散时,夜已经深了。
沙玛斯让科林把所有领主的斥候队长都叫到帐篷里,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晃动的阴影:从今天起,每支斥候队加派两名气系魔法师。
你们搜山时,魔法师用风刃刮开树冠;遇着河沟,先撒硫磺粉探毒。他指节敲了敲摊开的地图,米格城周边三十里,我要知道每棵树后藏了几个人,每块石头下埋了多少粮食。
大人,咱们已经折了二十七个斥候。黑胡子的斥候队长挠了挠结着血痂的头皮,昨天有队人在红崖谷发现炊烟,追过去只找到半锅没吃完的野菜粥,粥里掺着曼陀罗——分明是故意引咱们中毒。
加钱。沙玛斯从怀里摸出枚金币抛过去,每个活着回来的斥候,额外领十枚。他扫过众人紧绷的脸,声音软了些,我知道你们怕,但亚瑟要的不是咱们的命,是咱们的判断。
他越想藏,咱们越要扒开这层皮。
接下来的三日,情报像雪片般飞进沙玛斯的帐篷。
第一份是魔法师的报告:米格城上空有持续的隐踪魔法,强度堪比王都禁魔区,无法探知城内兵力。
第二份来自勃艮第男爵的斥候:在北坡发现车轮印,宽四指,是运粮车的痕迹,往米格城方向去了。
第三份让沙玛斯捏皱了羊皮纸:山民说亚瑟军里有穿银狼纹章的骑士,和哈蒙代尔镇公所的旗帜一模一样。
最荒唐的是个老猎人的口述:我在猎鹿时看见,叛军把小孩装进木笼,用铁链拴着往山里拖,领头的大胡子喊给银狼大人留够血祭——您说这能信么?
沙玛斯把最后一份情报拍在桌上,墨水瓶被震得泼出一道黑痕,染脏了两个字。
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面前的羊皮纸堆得像座小山:有的说亚瑟集结了八万大军,有的说只有三万残兵;有的说居民被押去挖矿,有的说全被喂了魔兽;甚至有个喝醉酒的游吟诗人说,亚瑟在和地狱里的银狼恶魔做交易,要拿哈蒙代尔的活人当祭品。
够了!他突然吼道,惊得帐篷外的卫兵撞翻了铜盆。
科林捧着新送来的情报站在门口,喉结动了动:大人,这是刚截获的叛军密信......
烧了。沙玛斯扯松领口的锁子甲,汗水顺着锁骨滑进甲缝里,不管亚瑟在玩什么花样,他要的就是让咱们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他抓起桌上的密信,火光照亮信末那句哈蒙代尔的银狼,正等着吞食迷途的羔羊,突然觉得后颈又泛起了凉意——和行军时、敌袭前的感觉一模一样。
深夜,沙玛斯掀开帐篷门帘时,营火已经熄得差不多了。
冷风卷着草屑扑在脸上,他裹紧披风往林边走去,靴底碾碎了几株结霜的野菊。
远处传来哨兵换岗的脚步声,铠甲相撞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他仰头望着被云层遮住的月亮,突然听见灌木丛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又像是风穿过枯枝的呜咽。
沙玛斯手按剑柄,脚步却顿住了。
他想起今早斥候回报的最后一条消息:哈蒙代尔镇公所的银狼旗,在三天前被人重新刷了金漆,獠牙上的血锈擦得干干净净。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乱飞。
沙玛斯望着黑黢黢的树林,突然觉得那面银狼旗上的獠牙,正像极了黑暗中某些东西的眼睛。
沙玛斯在林边站了很久,直到后颈的凉意被夜风吹散,才惊觉自己竟在这儿耗了大半个时辰。
他攥紧披风下摆,指节在皮手套下泛白——明日还要和领主们争执行军路线,此刻却像个毛头小子般被焦虑拽着乱跑。蠢货。他低骂一声,转身往帐篷走,靴底碾碎的霜花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斥候报告里那些支离破碎的情报。
营火早熄成了暗红的炭堆,偶尔有火星子蹦起来,在夜色里划出转瞬即逝的金线。
沙玛斯经过莱昂子爵的临时灵帐时,闻到了浓重的熏香——那小子的尸体还没运走,裹着染血的绣金被单,停在缀满白绸的木架上。
几个家仆缩在角落打盹,铜盆里的艾草烧得噼啪响,混着雨水的腥气钻进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转过堆放辎重的草垛,他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细碎的吟唱声。
抬头望去,三名气系魔法师正坐在二十丈高的了望塔上,法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挂着的青铜风笛——那是他们的警示法器。
沙玛斯记得科林说过,这些魔法师为了维持警戒网,已经连续用风刃刮开了七片山林的树冠,此刻本应在帐篷里补觉,怎么还......
大人!塔顶突然传来嘶哑的呼喊。
沙玛斯仰头,看见最左边的魔法师正拼命挥动双臂,他的法袍上原本淡青色的风纹突然泛起刺目的银光,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般剧烈震颤。警戒网......被撕开了!魔法师的声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东南方!
有东西在逼近!
沙玛斯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冲向营地中央的警钟台,铁靴在泥地上砸出深印。
守钟的老卫兵正抱着酒壶打盹,被他踹得踉跄:敲钟!
快敲!铜钟发出沉闷的轰鸣,第一声还没消散,第二声已震得人耳膜发疼。敌袭!沙玛斯的吼声混着钟声炸响,所有士兵披甲!
弓箭手登车!
魔法师准备防御结界!
营地瞬间炸开了锅。
睡梦中的士兵撞翻了火盆,火星溅在干草堆上,腾起几簇小火苗;马厩里的战马受惊,踢得木栏咔咔作响;几个小领主的帐篷被慌乱的随从扯倒,绣着家徽的布幔扑在泥地上,像被踩烂的花。
克拉伦斯伯爵裹着锁子甲冲出来,金质护腕扣错了搭扣,正扯着嗓子喊他的亲卫:我的十字弓!
谁拿了我的十字弓?勃艮第男爵则抱着他那柄染血的战锤,站在帐篷前死死盯着克拉伦斯的方向,仿佛对方下一秒就会捅他刀子。
沙玛斯望着这片混乱,后颈的凉意再次翻涌。
他想起三天前那封密信里的,想起铁橡村空无一人的街道,想起山民说的——此刻营地里的喊杀声还未响起,自己人却先乱了阵脚。
东方的天空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像是被某种巨物遮住了月光。
他握紧剑柄,突然听见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像是无数人同时在哼一首走调的挽歌。
而在营地边缘的阴影里,几双青灰色的眼睛正贴着树干转动。
大耳怪奥里森舔了舔带倒刺的嘴唇,爪尖划过腰间挂着的银狼牙坠——那是从哈蒙代尔镇公所的旗帜上扯下来的。
他对着黑暗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密林里,无数裹着兽皮的身影正缓缓直起腰,骨矛的尖端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像一片突然生长出来的钢铁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