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务堂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内，空气永远弥漫着劣质墨汁和陈年灰尘的混合气味。赵管事那张刻薄圆润的脸盘隐在昏黄的光线下，指甲缝里带着洗不净的油污，正用那支秃了毛的毛笔，在厚厚的簿子上潦草地勾画着。
“丁字柒佰肆拾叁，东三号田，除草、浇灌，草情中下，得‘丙下’工分，三点。”
“丁字柒佰肆拾肆，东四号田，除草、浇灌，草情……嗯？”赵管事笔尖顿住，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带着一丝诧异，透过昏暗的光线扫向阿宁负责的那片区域记录，“草情中上？得‘乙下’工分，五点。”
冰冷的声音如同秤砣，砸在阿宁和王浩心上。
“工分”！
这就是外门杂役处衡量他们血汗、决定他们能否触摸到一丝修炼资源的冰冷标尺。
阿宁看着自己名簿上那鲜红的“五点”，再看看王浩名簿上刺眼的“三点”（因他专注于观察记录而影响了除草效率），一股憋闷感堵在胸口。他负责的东四号田，得益于后山灵泉的滋养，清露草长势远超旁人，这“五点”工分，每一分都浸着他们深夜攀爬后山的风险和白日里拼命节省的时间！可这点工分，在赵管事口中，轻飘飘如同施舍。
“工分月底结算，可兑引气散、‘静室’修炼时辰、或杂物法器。”赵管事头也不抬，枯瘦的手指指向庶务堂角落里一个蒙着厚厚灰尘、落着蛛网的木架。架上寥寥几件物品：几小包用劣质油纸包着的引气散（每包标价30工分），几块刻着粗糙计时符文的木牌（一个时辰标价10工分），几把锈迹斑斑、刃口崩缺的短柄铁锄（标价50工分），旁边挂着块牌子，歪歪扭扭写着“低阶灵锄（效用微弱）”。
引气散！30工分！
阿宁和王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以他们现在的效率，阿宁拼尽全力、加上灵泉滋养带来的草情优势，一月最多也就攒个一百二三十点工分，王浩可能更少。扣除每日必须的糊糊消耗（每月竟也要扣10工分！），剩下的，也只勉强够换三四包引气散，或者十几个时辰那所谓的“静室”修炼时间（不过是在杂役处角落一个稍微安静点、布设了简陋聚灵阵的石室）。
修炼资源，如同吊在眼前的胡萝卜，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每一分工分，都需要用透支身体的劳作去换取。
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攒工分！换引气散！
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提升修为的稻草！
目标带来了近乎自虐般的动力。
阿宁如同疯魔。他扛着引泉竹筒奔跑的速度更快，每一次往返山涧引水处，都像是在和生命赛跑，肩膀被沉重的竹筒磨得红肿破皮，汗水混着血水黏在灰布衣服上。浇灌时，他动作迅猛精准，如同扑食的猎豹，瓢里的水泼洒得恰到好处，绝不浪费一滴。除草驱虫时，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手指翻飞，效率惊人。他几乎放弃了午休那点可怜的喘息时间，不是在浇灌，就是在去浇灌的路上，只为了多赶出一点进度，多挣那零点几的工分。
王浩则选择了另一条路。
他破碎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再仅仅局限于自己负责的田垄。他开始观察整个东区灵田的运作模式，从引水点的分布、聚灵水桶的摆放位置、不同杂役弟子的劳作习惯，到管事助手巡视的路线和频率……无数看似杂乱的信息碎片，被他高速运转的大脑捕捉、分析、归类、建模。
几天后，一个极其大胆的优化方案在他脑中成型。
这日清晨，庶务堂前分配任务。
“丁字柒佰叁佰至柒佰伍拾，东区灵田，老规矩！”管事助手挥舞着藤条，声音刺耳。
人群麻木地涌向田边工具堆。
就在大家各自拿起引泉竹筒或木瓢时，王浩却突然上前一步，对着那个面相凶恶的炼气三层管事助手，声音平静却清晰地开口：“禀管事师兄，弟子有一法，或可提升东区清露草浇灌效率三成以上，节省劳力，且能减少引泉竹筒折损。”
喧闹嘈杂的人群瞬间一静！
几十道目光，惊愕、怀疑、茫然、甚至带着一丝看傻子般的嘲弄，齐刷刷地聚焦在王浩身上。连旁边闷头扛起竹筒的李石都抬起了头，沉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张翠更是吓得小脸发白，拼命朝王浩使眼色。
那管事助手也是一愣，随即脸上浮起浓浓的不耐和讥诮：“哦？你个新来的丁字末流，倒有法子？说来听听！要是胡言乱语耽误干活，看老子不抽死你！”藤条在空中抽得“咻咻”作响。
王浩面不改色，仿佛没看到那威胁的藤条。他蹲下身，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泥地上飞快地划动起来。线条简洁却精准，迅速勾勒出东区灵田的大致轮廓、引水点位置、现有聚灵水桶分布点。
“师兄请看，”王浩的声音如同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公式，“目前引水点集中北端，水桶分散于各田头，引水路径平均距离一百五十步，耗时约一炷香。且路径交叉，人员往返易碰撞，竹筒折损率居高不下。”
枯枝点在几个关键位置。
“若将现有十二只聚灵水桶，集中置于此处、此处、此处三点。”他点了三个靠近水源又相对中心的位置，“形成三个‘集水点’。再划分田区，以三人为一‘水引组’，专司引水入桶。另以两人为一‘浇灌组’，只负责从集水点取水浇灌，无需往返山涧。”
他顿了顿，枯枝在“水引组”和“浇灌组”之间划出流畅的箭头。
“如此，水引组路径缩短至平均六十步，往返耗时减半。浇灌组取水距离平均三十步，省去长途跋涉之力，可专注于浇灌精细度。人员路径分离，碰撞折损可降七成。经弟子推算，整体浇灌效率可提升至少三成五。若辅以轮换……”
王浩的话语清晰、冷静，逻辑严密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地上的简图虽然粗糙，却清晰地展示了一种全新的、颠覆了杂役处数十年混乱劳作模式的流程！
整个东区灵田鸦雀无声。
杂役弟子们大多茫然地看着地上那看不懂的线条和箭头，只觉得这新来的小子疯了，敢跟管事讲道理？张翠急得直跺脚。李石看着那简图，沉静的眼眸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思索的光芒。
那管事助手脸上的讥诮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他看不懂那些线条背后的精妙计算，但他听懂了“效率提升三成五”、“节省劳力”、“减少折损”这几个词！这些词，直接戳中了管事阶层最关心的痛点——用更少的人、更少的损耗，干更多的活！
他死死盯着地上的图，又猛地抬头盯着王浩那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破碎的镜片反射着清晨刺眼的光，让人看不清眼神。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隐隐的忌惮涌上心头。这小子，不简单！这种条理分明、近乎冷酷的算计，绝不是一个普通杂役能有的！
“哼！花里胡哨！”管事助手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重新堆起凶恶和不耐烦，一脚将地上的简图抹去，“什么狗屁分组！老老实实按老规矩干！再敢妖言惑众，扰乱人心，老子扒了你的皮！滚去干活！”
藤条狠狠抽在王浩脚边的泥地上，溅起一片泥点。
王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他默默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弯腰拿起属于自己的木瓢，转身走向药田。背影在清晨的光线下，单薄而挺直。
周围的杂役弟子们松了口气，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纷纷散开，继续那麻木的劳作。效率提升？节省劳力？听起来很美，但在这吃人的地方，改变就意味着风险，谁又敢轻易尝试？
阿宁走到王浩身边，低声道：“没事吧？”
王浩摇摇头，破碎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远处庶务堂的方向，那里，赵管事的身影似乎刚刚消失在门后。“目的达到了。”他声音平静无波。
果然，当天劳作结束，庶务堂结算工分时，赵管事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在昏暗中如同探照灯般，在王浩身上停留了许久。眼神不再是纯粹的鄙夷和厌烦，而是多了一种审视、一种评估，甚至……一丝隐藏极深的、如同发现某种奇特工具的冰冷兴趣。
“丁字柒佰肆拾叁，”赵管事的声音依旧刻板，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东三号田，草情……中上。得‘乙下’工分，五点。”
五点！
比昨日提高了整整两点！这绝不是正常的浮动！
王浩默默接过木牌，上面用朱砂清晰地刻着“五”。他脸上没有任何欣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微微侧头，眼角余光瞥见庶务堂角落的阴影里，似乎有一道微胖的身影一闪而过。
工分榜上，阿宁的名字后面依旧是鲜红的“五点”。他握紧了拳头，感受着后山灵泉带来的草情优势和今日拼死劳作带来的疲惫，再看看王浩名簿上那凭空多出的两点工分，心中那团火燃烧得更旺，也更复杂。
资源，要用血汗去换。
但有时候，智慧，也能成为撬动资源的杠杆，哪怕这杠杆暂时还无比脆弱，甚至……带着未知的危险。
阿宁摸了摸胸口那随着今日高效劳作而微微发热的琉璃碎片，又看了看王浩腰间那块刻着“五”字的木牌，一种全新的、带着博弈意味的生存策略，在他心中悄然萌芽。他不再犹豫，转身汇入领取那碗稀薄糊糊的灰色人流。身体疲惫欲死，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在黑暗中发现了新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