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江钢集团职工医院,重症监护室IcU外。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焦糊味混合的怪异气息。
林远赶到时,手术室的灯刚刚熄灭。
主刀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神色凝重。
“林董,孙总的命保住了。”
林远松了一口气,但医生接下来的话,让他心头一紧。
“全身40%面积烧伤,主要是背部和手臂。更严重的是吸入性损伤。爆炸现场有大量的苯系物和高温烟气,他的呼吸道受损严重,目前只能靠Ecmo人工肺维持。”
“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看造化。”
林远透过玻璃窗,看着病床上那个被纱布包裹得像木乃伊一样的壮汉。
那个曾经大嗓门、拍着胸脯说“老子就是把锅砸了也要炼出光刻胶”的孙大炮,此刻安静得像一尊破碎的雕塑。
“林董,”王海冰站在身后,声音低沉,“现场封锁了。安监局、公安局、消防队都进去了。”
“初步定性为重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江钢的所有化工生产线,被勒令无限期停产整顿。”
停产。
这意味着“墨子材料”的光刻胶原料断了。
这意味着“磁流变液”的铁粉原料断了。
这意味着刚刚跑通的国产半导体供应链,被拦腰斩断。
“去现场。”林远转过身,眼神冷得像冰,“我要知道,为什么会炸。”
江钢焦化厂,精制车间废墟。
曾经那座高达68米的超级精馏塔,现在只剩下了半截扭曲的钢铁骨架,像一只指向天空的断手。
周围的管廊全部坍塌,地上流淌着黑色的化学废液。
林远穿着重型防护服,踩着满地的玻璃渣,走进了临时指挥部。
汉斯和几位德国专家正在对着一台幸存的dcS分布式控制系统服务器进行数据恢复。
“林,这不正常。”汉斯满脸油污,指着屏幕上的数据曲线。
“这是爆炸前10分钟的记录。”
“塔顶温度:182.5c正常。”
“塔釜压力:0.2 mpa正常。”
“回流比:3.5正常。”
“所有的数据,直到爆炸发生的那一秒,都是完美的直线。”
“这不可能!”汉斯愤怒地敲击着键盘,“如果是物理爆炸如管道堵塞,压力曲线一定会先飙升。如果是化学失控如冷却失效,温度一定会先报警。”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幽灵炸毁了塔。”
林远盯着那条完美的直线。
“如果传感器没有撒谎,那就是传感器被撒谎了。”
“王海冰,汪韬,把数据导出来。”
“做信号取证Signal Forensics。”
江州,江南之芯数据中心。
汪韬调取了江钢工业大脑在云端的备份数据。
“本地dcS的数据是完美的,因为它是被篡改过的。”汪韬指着屏幕,“但是,攻击者忽略了一点。”
“我们的工业大脑,不仅仅接收dcS的数据,还通过边缘计算网关,直接采集了底层传感器的原始模拟信号4-20mA。”
“dcS显示的是处理后的数字信号。而网关记录的是电流波动。”
汪韬将两组数据进行叠加对比。
真相,浮出水面。
屏幕上,红线dcS数据是一条直线。
而蓝线网关原始数据,在爆炸前5分钟,就已经开始疯狂震荡、飙升!
“看这里!”汪韬指着蓝线的一个波峰。
“爆炸前3分钟,塔釜温度实际上已经飙升到了250c!”
“这个温度下,间甲酚会发生剧烈的热分解,产生大量气体。压力瞬间超过了容器极限,导致了bLEVE液体沸腾扩展蒸汽爆炸。”
“但是,”汪韬指向红线,“dcS系统收到的数据,依然是182.5c。”
“有人,劫持了传感器到dcS之间的信号传输。”
“这叫重放攻击Replay Attack。”
“攻击者录制了一段正常运行的数据信号。在动手前,切断了真实传感器,把这段录像播放给dcS看。”
“dcS以为一切正常,所以没有触发SIS安全仪表系统的自动泄压阀。”
“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爆炸。”
林远看着那两条截然不同的曲线,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这不是普通的黑客。
这是懂化工、懂控制、懂网络协议的顶级工控专家。
“能追踪到攻击源吗?”林远问。
“很难。”汪韬摇头,“这应该是内网渗透。有人物理接触了控制柜,插上了一个硬件后门类似之前的变电站,或者植入了恶意固件。”
“但是,”汪韬突然放大了数据图的一个角落。
“在信号切换的一瞬间真实切伪造,出现了一个微秒级的时钟跳变。”
“这个跳变的特征码,我见过。”
“在哪里?”
“震网病毒Stuxnet。”
汪韬的声音变得凝重。
“当年美国和以色列攻击伊朗核设施时,用的就是这种手法。修改离心机的转速,同时向监控室回放正常转速的画面。”
“这是NSA美国国家安全局的签名。”
林远闭上了眼睛。
果然是他们。
在天基互联网和光子芯片上吃了亏,他们终于在这个最脆弱最不起眼的化工环节,捅了林远一刀。
这一刀,狠、准、毒。
直接废掉了“墨子材料”的产能。
真相查明了,但问题没有解决。
塔炸了,原料没了,工厂被封了。
“林董,”刘华美拿着电话走进来,脸色难看,“刚收到消息。信越化学和JSR宣布,因为不可抗力,暂停向中国出口所有光刻胶原材料。”
“同时,国内的几家化工企业,也收到了美国商务部的警告信。谁敢给墨子材料供货,谁就上实体清单。”
这是补刀。
在炸了你的工厂后,立刻切断所有的替代来源。
“我们的库存还能撑多久?”林远问。
“光刻胶成品库存,够用2周。”赵博士墨子材料声音颤抖,“但是,原材料只够3天。”
“3天后,停产。”
“3天后,中芯、华虹的7nm产线,全部停摆。”
这是一个死局。
重建精馏塔?至少6个月。
进口?路被堵死。
国产替代?其他厂家的纯度只有3N99.9%,根本达不到6N99.9999%。
“林董,要不……”王海冰咬牙切齿,“我们降级?”
“降级?”
“用3N的原料做胶。虽然良率会掉到30%,甚至更低,虽然会污染光刻机,但至少能产出一点是一点。总比停产强。”
这是饮鸩止渴。
用低纯度原料,会永久性损伤光刻机的镜头就像第410章发生的那样。
这意味着,为了救急,要牺牲掉几亿美金的设备。
林远看着王海冰,沉默了。
这是战争。
战争中,有时候为了守住阵地,必须牺牲。
但是,真的没有别的路了吗?
林远走到了窗前,看着江钢那片废墟。
他的目光,穿过废墟,落在了江钢另一侧的一个庞大车间上。
那是江钢制氧厂。
“大炮之前跟我说过,”林远突然开口,“江钢有一套从德国林德Linde进口的,全亚洲最大的空分装置Air Separation Unit。”
“是用来生产液氧和液氮的。”
“那套装置里,有精馏塔吗?”
“有!”汉斯立刻回答,“空分的核心就是深冷精馏。把空气液化,然后利用氧气和氮气沸点的不同,在精馏塔里分离。”
“林德的塔,精度极高。甚至能分离出氩气、氖气、氪气等稀有气体。”
“那它能不能……”林远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能不能用来分离甲酚?”
汉斯愣住了。
“林,你疯了?”
“空分塔是设计用来处理-196c的液态空气的!”
“而甲酚分离,需要在180c的高温下进行!”
“温差将近400度!”
“材料会失效,密封会泄漏,塔板会变形!”
“而且,空分塔是江钢炼钢供氧的命脉。一旦被污染,或者炸了,整个江钢都要停产!”
“我知道。”林远声音平静。
“但是,这是我们唯一的,现成的,拥有足够理论塔板数tp的精馏设备。”
“我们不需要它长期运行。”
“我只需要它运行72小时。”
“把我们库存的所有粗甲酚,一次性提纯出来!”
“这是一场豪赌。”
“赌注是江钢的半条命。”
江钢制氧厂,中央控制室。
这里没有被炸,设备完好。
但是,当林远提出要征用空分塔来炼化工原料时,制氧厂的厂长差点没拿扳手砸他。
“胡闹!简直是胡闹!”老厂长气得胡子乱颤,“这是低温容器!你往里灌高温有机溶剂?这是自杀!”
“我有方案。”林远拿出一张图纸。
“我们不直接灌。”
“先用热氮气,缓慢吹扫塔体,将温度从-196c,一点点回升到室温,再升到100c。”
“这个过程必须控制在24小时内,每小时温升不能超过10度,防止热应力裂纹。”
“我们来不及换塔板。但是,我们可以利用空分塔的填料层。甲酚的腐蚀性比液氧小。只要温度控制好,不锈钢塔体能扛住。最大的风险是密封垫。低温密封垫遇到高温会融化。”
“怎么办?”老厂长问。
“液封。”林远指着图纸。
“我们在法兰接口处,设计一个临时的水冷套。让密封垫始终保持在50度以下。”
“用完之后,我们会用丙酮和超纯水,清洗三遍。保证不残留一点有机物,不影响你们后续制氧。”
老厂长看着图纸,沉默了。
他在江钢干了四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方案。这完全违背了操作规程,违背了设备说明书,甚至违背了常识。
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不这么做,江钢投资几十亿的工业之心项目,连同那个躺在IcU里的孙大炮的心血,都将化为乌有。
“……出了事,你负责?”老厂长盯着林远。
“我负责。”林远拿出了一份签了字的《无限连带责任承诺书》。
“如果塔坏了,江南之芯赔你一座新的。”
“如果炸了,”林远指了指自己,“我陪葬。”
老厂长深吸了一口气,摘下安全帽,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干了!”
“妈的,大炮那小子躺下了,我们这帮老骨头还没死绝!”
“开工!”
接下来的72小时,是江钢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时刻。
一座原本应该结满冰霜的“冷塔”,此刻却散发着滚滚热浪。
温度传感器读数:182c。
“压力正常!”
“回流比稳定!”
“出料口检测……纯度:99.999%5N!”
虽然没达到6N的极致,但5N,配合后续的简单吸附,已经勉强够用了!
一车车粗甲酚被送进去。
一桶桶清澈透明的精制甲酚被运出来。
这就是中国工业的韧性。
没有专用设备?那就改通用设备。
没有条件?那就创造条件。
当最后一吨原料提纯完毕,开始进行降温清洗时。
塔体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疲劳声。
“咔嚓”
一条细微的裂纹,出现在了塔壁上。
这座服役了十五年的空分塔,为了这就最后的使命,耗尽了寿命。它报废了。
林远站在塔下,看着那道裂纹,深深地鞠了一躬。
它救了“墨子材料”,救了“启明联盟”,也救了中国芯片的命。
“林董,”顾盼跑过来,手里拿着电话,声音激动。
“医院那边消息……”
“孙总醒了!”
林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泪光。
“走,去医院。”
“告诉大炮,他的塔炸了,但我赔了他一座更好的。”
“而且,”林远看向东方,“我们的光刻胶,保住了。接下来,该轮到我们给美国人送一份大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