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皇后的盛大葬礼已毕,举国缟素也渐次褪去。
但太极宫深处的悲恸并未随仪式的结束而消散,反而如同陈年的酒,沉淀为一种更粘稠、更难以驱散的哀伤与沉寂,弥漫在每一道廊柱、每一片砖瓦之间。
这一日,李世民于略显昏暗的御书房中,单独召见了吴王李恪、太医署首席孙思邈,以及工部侍郎杜远。
书房内,窗扉半掩,秋末冬初惨淡的天光勉强透入,驱不散满室的阴郁。
空气里缭绕着为净化而燃的檀香,但这原本清心宁神的香气,此刻却仿佛被无形的悲伤浸透,显得沉滞而无力。
李世民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比起前几日灵堂上那全然崩溃的模样,他似乎勉强整理了一下帝王应有的仪容,冠冕齐整,龙袍也熨帖。
然而,任何衣冠都难以掩饰他那双深陷眼眶里密布的血丝,眼下浓重的青黑,以及从骨子里透出的、几乎将整个人笼罩的深重疲惫与暮气。
他仿佛一夜间被抽干了精气,只剩下一副威严的骨架在勉力支撑。
他没有赐座,也没有任何寒暄。目光如同迟滞的流水。
缓缓扫过眼前这三位在皇后生命最后时光里最为尽力、也堪称当世对“生命”之理最有洞见的人——精通医道的儿子,杏林泰斗的医者,以及屡屡以“格物”创造奇迹的能臣。
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其中却裹挟着一丝难以压抑的、近乎孩童寻求答案般的急切:
“恪儿,孙先生,杜远……观音婢的事,朕知道,你们都已竭尽所能,用尽心思。朕,不怪你们。”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在吞咽某种难以言喻的苦涩,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御案上一只温润的羊脂白玉镇纸——那是皇后生前最爱用的旧物。
“可是,朕近来日夜思量,这天地如此广袤,造化如此玄妙。人禀受天地阴阳之气而生,既然有这生老病死的寻常道理,那么……是否也该存在……一些超越这寻常道理的、非常之法?”
他抬起眼,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深邃威严,也不再是纯粹的悲痛欲绝,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溺水者渴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炽热光芒,紧紧锁住三人:
“你们三个,一个深研医道,一个通晓万物机理,一个……也算兼修医理,知晓些阴阳变化(指李恪)。
朕今日不问虚礼,只问本心。抛开世间一切成见俗论,仅以你们平生所学、所悟、所见为依据,如实告诉朕——这苍茫人世,浩渺乾坤之中,究竟……可存在真正能够延年益寿,甚至……令人长生不老、超脱死生的法门?”
问题如同沉重的铅块,被抛入寂静的深潭。书房内一时落针可闻,唯有那线青烟从博山炉中笔直升起,在高处被不知何处来的微弱气流悄然打散、消弭于无形,仿佛隐喻着某种希望的脆弱与虚幻。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首先打破这片沉重死寂的,是吴王李恪。
他迎着父亲那双交织着巨大痛苦与渺茫希冀的眼睛,心中仿佛被狠狠揪紧,酸楚难言。但他更明白,此时此刻,任何出于怜悯的含糊其辞,都是对父皇、对真理、甚至对母后在天之灵的亵渎。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郑重地撩起亲王袍服的下摆,双膝跪地,以最虔诚、最肃穆的姿态,清晰而冷静地回道:
“父皇,儿臣自束发受教,便倾心医道,旁涉百家典籍,略知一二。
若依医家根本之理而论,人体犹如一盏油灯,先天元气便是其中的灯油。
善于养护身心,开源而能节流,确可使灯火燃烧得更为明亮、持久,减少无谓的损耗与风侵。
孙真人所倡导的养生之道,杜侍郎所提的诸多卫生健体之见,乃至儿臣平日所为,皆是循此‘养护灯油、防风护芯’的正理。此理行之有度,确可益寿延年。”
他话锋一转,语气愈发坚定,如同出鞘的寒剑,划破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然,父皇,灯油终有燃尽之时,灯芯必成灰烬之日。
此乃天地万物盈亏有序、阴阳消长之根本定数,无可移易!所谓‘长生不死’,超脱此宇宙根本定数,儿臣穷搜古今医典、丹书、乃至方技杂录,除却荒诞不经的神话演绎、海外奇谈,于确凿可证的医理、于万物运行不悖的法则之中,未见其丝毫存在的依据,更无切实可行之法门!
儿臣……学浅才疏,无能窥此虚妄之门径,请父皇……明鉴。” 他的话,逻辑严密,态度恳切,却如同最坚硬的磐石,彻底、无情地关上了那扇通往虚妄的门户。
紧接着,须发如雪、面容更显悲悯凝重的孙思邈,向前微微躬身,深深一揖。
他声音不高,平和舒缓,却自有一股历经沧桑、洞悉生死后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力量:
“陛下,老朽虚度数十春秋,行走于民间宫阙,所见生灵之诞生、茁壮、衰病、消亡,不可胜数。
草木依四时而有荣枯,虫兽循天年而有生死,人乃万物灵长,亦禀此天地循环、周行不殆之大伦,无可豁免。
陛下适才所问之‘长生’,在老朽看来,实是欲逆此自然造化之根本,悖逆阴阳消长之常道。世间方士所炼金石丹药,其性多燥烈酷毒,妄称服之可‘飞升’、‘不死’,实则多是欺世盗名之骗术。
服食者,或七窍流血暴亡于顷刻,或沉疴暗生贻害于无穷,史书所载,斑斑血泪。
皇后娘娘凤体违和,陛下与老朽等已穷尽当今人力养护之极致,此乃天数。陛下痛失贤后,肝肠寸断,老朽虽愚钝,亦能感同身受,五内如焚。
然,正因如此,陛下更需珍重万金之躯,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此方是文德皇后娘娘在天之灵,最为殷切之期盼,最为深重之遗愿啊!”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带着长者的恳切与医者的决绝。
“若因悲痛而妄求那本不存于天地间的不可得之物,恐非但无益,反会大损陛下圣体康健,徒增悲切,令亲者痛,而令……别有用心者快!望陛下三思!”
孙思邈的回应,不仅是基于一生行医经验的断然否定,更融入了对帝王责任的提醒、对逝者遗愿的呼唤,可谓情理兼备,掷地有声。
最终,所有的目光和那无形却沉重的压力,都落在了杜远身上。
杜远心知肚明,自己过往所展现的那些超越时代的“格物”之能、奇思妙想,在此时此刻悲痛而近乎偏执的李世民眼中,或许会被视为最后一线“非常理”的希望之光。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让微凉的空气冷却有些发烫的思绪,上前一步,用一种努力融合了后世科学认知与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比喻方式,沉稳开口:
“陛下,臣尝观研天地万物运转之机理。试以建造宫殿为喻:
即便以最上等的精钢为骨架,以最坚固的混凝土为墙垣,历时日久,风雨侵蚀其表,地气变动摇其基,寒来暑往,热胀冷缩,其材质内部亦会悄然发生极其缓慢、却不可逆转的衰变与朽坏。
此乃一种趋向无序、归于混沌的‘大势’,万物皆然,无可违逆。
人体,亦可作如是观。构成人身最基础的、无数微不可察的‘生机单元’(他谨慎地避免使用‘细胞’一词),其分裂繁衍有其天然定数,其精妙机能亦会随着岁月流转、使用损耗而自然、缓慢地衰退。
臣等所能为者,恰似为这座名为‘人身’的宫殿勤加修缮,疏通其内外沟渠河道(喻指血液循环、新陈代谢),驱赶蛀虫、防治霉变(喻指抵御疾病、清除有害之物)。
如此,或可大大延长宫殿巍然屹立的年岁,使其壮丽风貌保持得更久,远离过早的倾颓。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李世民那逐渐黯淡下去的视线:
“然,欲令此宫殿永世不朽,绝不坍塌,则意味着要违逆其构成材质本身随时间推移必然衰变的根本法则。
此非修缮养护之功所能及,乃是欲与天地造化之理相抗衡。
臣,依据目前所能探知、推演的一切天地至理,敢断言,此等‘永固’,断无实现之可能。
至于世间所传之‘长生药’……” 杜远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冷峻的剖析,“于臣依据‘格物’之理推演看来,若非是蕴含未知剧毒、能暂时激发潜能却透支根本、最终加速崩坏的虎狼之物,便纯粹是引人沉溺、自我欺骗的虚幻迷梦,绝无半分真实依凭。”
三人的回答,角度虽有不同——李恪侧重于经典实证与根本定数
孙思邈侧重于行医经验与自然伦理的告诫,杜远侧重于“格物”推演与比喻剖析——但核心的结论却惊人地一致,如同三面坚不可摧的墙壁,从不同方向合围:
没有长生之法,这是违背宇宙根本规律的空想,是虚妄,是危险,甚至可能是毒药。
李世民眼中那簇在绝望中顽强燃烧起来的、最后的微弱希冀之火,随着三人斩钉截铁、无可辩驳的话语,被一点点、无情地掐灭。
那光芒先是剧烈地颤动、闪烁,继而迅速黯淡、收缩,最终彻底熄灭,化作一片比先前更加深不见底的、空洞的失望,以及一种仿佛连灵魂都被掏空的、更浓重的灰败与死寂。
他仿佛被这三股理性的洪流冲垮了最后的心防,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冰冷的御座椅背上,那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不再看他们,目光失焦地投向御案上那方白玉镇纸,良久,才极其轻微、几乎带着气音地挥了挥手,声音飘忽而疲惫,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朕……知道了。你们……且退下吧。”
那挥手的姿态,充满了帝王罕见的无力与颓唐,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封般的疏离与心死。
三人沉默地行礼,依次退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御书房。
直到走出很远,穿过几重宫门,来到一处少有宫人往来的僻静宫墙转角,李恪才猛地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宫墙,英俊的面庞上再无半分平日的温雅从容,布满了深切的忧虑与不安。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对孙思邈和杜远道:
“父皇他……根本没有死心。他今日召见我等询问,或许……或许只是不愿相信我们也会给出同样的答案,他心底还存着一丝侥幸,想要找到一个不同的声音……我担心,他若就此转向……”
孙思邈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在晦暗天光下显得如同刀刻,充满了沧桑与无奈:
“唉……殿下所言,恐怕正是陛下心中所想。哀恸至极,心若不死,则易生妄念,且这妄念因悲痛而愈发根深蒂固。
陛下乃不世出的英明雄主,可越是英主,一旦对某事心生执念,其执着之深、投入之巨、影响之广,便越是可怕,越是难以挽回。
老夫所虑者,今日我等虽以直言断绝其望,但陛下若因此……转而偏听偏信那些闻风而动、巧舌如簧的宵小之徒、江湖方士的谗言佞语,以陛下此刻之心境,恐……难以甄别啊。”
杜远的心情最为沉重复杂。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更清楚,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晚年的李世民确实曾一度沉迷于方士丹药,寻求长生不老,这甚至可能间接影响了他的健康状况和晚年的一些决策判断。
如今,因为长孙皇后骤然病逝带来的巨大情感创伤,这个危险的苗头似乎被极大地提前诱发了出来,并且因为这份至深之痛的催化,其来势可能更加凶猛,执念可能更加根深蒂固。
“陛下的悲痛是真,对皇后娘娘的眷恋追思亦是真。可正是这份至深至纯的情感,若被引向歧路,被别有用心者利用,后果……将不堪设想。”
杜远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警钟。
“我们必须有所警惕,有所准备。吴王殿下,您是陛下亲子,身份特殊,日后需得更常寻机入宫问安,以亲情日常徐徐开解,潜移默化,至少让陛下身边,常有清醒理智的亲情环绕。
孙真人,太医院乃至陛下近身侍奉汤药的医官、内侍,需得仔细筛选,务必确保是绝对可靠、笃信医理、不信方术虚妄之人,以防有人趁机进献‘仙丹’、妖言惑主。
至于朝野之间,若有方士、术士借国丧之机,以‘长生’、‘通幽’之说兴风作浪,企图接近天听……” 杜远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那是在涉及原则与帝国根本安危时,绝不容情的决断。
“我们须得格外留意,建立耳目。必要时……或许须得动用一些非常手段,将其扼杀于萌芽,绝不能让其蛊惑圣心!”
三人目光交汇,空气凝重。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责任感,以及那深藏于冷静应对之下的、对未来深深的忧虑。
长孙皇后的溘然长逝,带走的不仅是一位母仪天下的贤内助,一位调和宫廷朝堂的稳定力量,似乎也正在动摇一位英明帝王那赖以治国的、坚实理性的根基。
他们刚刚倾尽全力,推动大唐开启了一个以“车同轨”为象征的、宏伟而务实的基建与治理新时代,前方却不得不面对君王内心可能出现的、另一种意义上的“昏聩”与“迷失”的风险。
那原本因改革初见成效而显得清晰明亮的帝国前路,此刻,似乎被一层源自最高权力者内心深处的、不确定的阴影悄然笼罩,变得有些晦暗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