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等横山城的硝烟沉淀,唐军兵锋已携连胜之威,直指辽东腹地另一座重镇——银山城。此城之名,并非虚妄,其城墙多以附近山岩中开采的、略带银灰色泽的坚硬巨石垒砌而成,在灼灼烈日下,反射着冷冽而坚不可摧的光泽。城高池深,堞垛如齿,远望之下,恍若一头庞大的银灰色巨兽,匍匐于山河要冲,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与磨米的速战速决、横山的奇袭破局截然不同,银山城之战,从一开始便注定是一场硬碰硬的、血腥残酷的攻坚战。守军显然吸取了前车之鉴,防御极为严密,滚木礌石堆积如山,煮沸的金汁与热油时刻准备着,箭楼林立,守城器械齐全。
城主则是高句丽有名的宿将,以铁腕与坚韧着称。
唐军主力抵达城下,没有过多的试探,直接展开了雷霆万钧的攻势。战鼓声震天动地,如同敲打在每一个进攻士卒的心头。数以百计的攻城梯被悍不畏死的唐军健儿扛着,如同移动的森林,呐喊着冲向高大的城墙。
后方,巨大的抛石机发出沉闷的咆哮,将百斤重的石块抛向城头,砸起一片碎石与血雨。更有专门针对城门的撞车,在厚重盾牌的掩护下,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包铁的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轰鸣。
吴战所在的辅兵第七队,此番被赋予了新的使命——作为登城先登部队的后续支援与巩固梯队。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远离主战场的侧翼或后方力量,而是必须紧随先登死士之后,在最为惨烈的城头争夺战中投入兵力。
“检查云梯钩锁!检查兵器甲胄!”吴战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战场噪音中,依然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稳定。
吴战环视着麾下五十名辅兵,这些面孔大多带着紧张,甚至恐惧,但无人退缩。经过磨米的侧翼厮杀与横山的奇袭建功,这支队伍的精气神已然不同往日。
“记住!城头之上,狭路相逢,唯勇者胜!跟紧我,互相照应!我们的任务是站稳脚跟,扩大缺口,让后续弟兄们上来!”吴战言简意赅,手中的横刀已然出鞘半寸,雪亮的刀锋映照着城头纷飞的箭矢和火光。
命令下达,第一波先登死士已经悍然攀上云梯,与城头守军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不断有人中箭、被礌石砸中,惨叫着从高高的云梯上跌落。鲜血如同泼墨般,染红了银灰色的城墙。
“第七队!跟我上!”吴战看准一个云梯相对稳固、上方正在激烈争夺的缺口,怒吼一声,率先攀爬而上。身后五十名辅兵,发出压抑已久的呐喊,紧随其后。
攀爬的过程,每一步都踏在死亡边缘。
耳边是呼啸的箭矢、沉重的滚木撞击盾牌的闷响,以及垂死者的哀嚎。滚烫的金汁偶尔泼下,即使有盾牌遮挡,那恶臭与灼热的气浪也足以让人窒息。吴战将身体紧紧贴在梯子上,依靠着多年战场搏杀练就的本能,躲避着致命的攻击,同时奋力向上。
终于,他猛地一跃,踏上了血腥弥漫的城头!
眼前是一片混乱到了极致的修罗场。
刀光剑影疯狂闪烁,血肉横飞,怒吼声、兵刃撞击声、濒死惨叫声混杂成一片令人疯狂的噪音。唐军与高句丽士兵绞杀在一起,每一寸城垛都在反复易手。尸体层层叠叠,几乎无处下脚,黏稠的血浆让地面湿滑不堪。
“结阵!向前推进!”吴战甫一落地,便格开一柄刺来的长矛,反手一刀将那名高句丽士兵砍翻,同时大声呼喝,将身边几名跟上来的辅兵组织起来,形成一个小的战斗团体,背靠背,缓缓向城墙内侧挤压。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吴战手中的横刀化作一道道致命的银光,每一次挥砍、突刺都简洁有效,精准地收割着生命。他不再是那个在废墟中细致搜刮的孤狼,而是化身为战场上的凶兽,眼神冰冷,动作迅猛。一名高句丽军官挥舞着战斧狂吼着冲来,吴战侧身闪避,刀锋顺势掠过对方颈侧,带起一蓬热血。
他身边的辅兵们也爆发出惊人的勇气,依仗着简单的配合与求生欲望,死死顶住了守军疯狂的反扑。不断有人倒下,但后面的人立刻补上位置。吴战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之中,理智与情感都被压缩到了极致,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本能和对身边袍泽的责任。
他们如同一枚楔子,死死钉在城头,并缓慢而坚定地扩大着占领区域,后续的唐军士兵顺着他们稳固的云梯不断涌上,加入战团。
城头的局势,开始一点点向着唐军倾斜。
就在吴战带队冲杀到一段相对宽阔的城墙上,准备向下一个箭楼发起冲击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前方不远处,一小群高句丽士兵围成一个半圆,护着中间一人,正在做最后的抵抗。被护在中间的,是一位须发皆白、身披老旧却擦得锃亮铠甲的老将军。他手中握着一柄装饰古朴的长剑,虽已年迈,但身姿依旧挺拔,眼神锐利如鹰,挥舞长剑的动作带着一种历经沙场的沉稳与决绝。
几名唐军士兵试图冲上去,都被老将军和他身边最后的亲卫拼死挡下,留下了几具尸体。
吴战举起手,示意手下暂停进攻。他看着那位老将军,看着他染血的战袍,看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压过了沸腾的杀意。
老将军也注意到了吴战,这个明显是唐军小头目、眼神格外沉静的年轻人。他停止了挥剑,胸膛剧烈起伏着,用高句丽语,对着身边仅存的几名亲卫说了句什么,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几名亲卫脸上露出悲愤之色,但依旧缓缓放下了武器。
老将军独自一人,持剑而立,目光越过厮杀的战场,投向南方,那应该是高句丽腹地的方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故乡的空气都吸入肺中,然后,用一种苍凉而悠远的语调,缓缓吟唱起来。
那不是战歌,也不是咒骂,而是一首……语调古怪,却透着无尽哀思与怀念的童谣。
吴战听不懂歌词,但那旋律,那蕴含其中的、对故土、对往昔宁静生活的深切眷恋,如同无形的锥子,瞬间刺穿了他被血腥和杀戮暂时麻痹的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