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一早上，天刚蒙蒙亮。
李铁柱推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出院子，李风花跟在后头，一手扶着腰，一手拎着个布兜子，里头装着中午用的饭盒。李铁柱把车支稳当，回头扶她：“慢点儿，抬腿……对，坐稳了没？”
“稳了。”李风花侧坐在后座上，布兜子放腿上，“走吧。”
李铁柱蹬上车，顺着土路往县城骑。早晨风凉，吹得人脸皮发紧。李风花把围巾往上拽拽，盖住半张脸。
骑到县城的十字路口，正赶上程秋霞牵着程飞从另一条胡同出来。
“秋霞！”李风花喊了一嗓子。
程秋霞听见声音回头，看见是他们，“哟？今儿可巧了，你俩这么早就上班去？”程飞背着小书包，手里攥着个热腾腾的豆包啃。
“风花姨~铁柱叔~早上好~”
“早啊，飞飞~”
“这大冷天的，你还敢坐自行车？”程秋霞快走两步过去，眼睛盯着李风花的肚子，“这都五六个月了吧？显怀了。”
李风花扶着车座下来，笑着拍拍肚子：“可不嘛，昨儿个大夫说，孩子挺欢实，踹的我肋骨疼。”
“还笑！”程秋霞皱眉，“眼瞅着就入冬了，天黑的也早了，你们这天天往屯子来回跑，万一哪天赶上下雪，路上滑倒了咋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铁柱把车支好，搓搓手：“我也寻思这事呢。可风花这工作刚干顺当，食堂刘主管说她拌的咸菜是一绝，舍不得她走。”
“那也不能拿命拼啊。”程秋霞说，“这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冷，等大雪封山了，你们咋回？骑自行车走山路，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嘛。”
李风花叹口气：“我这心里也直打鼓。可你说我要是辞了工作，我又舍不得。回家待着这一大家子就靠铁柱那点工资，够干啥的？这眼瞅着要添家进口了，再说了，我闲不住。”
程飞把最后一口豆包塞嘴里，腮帮子鼓鼓的：“住这儿呗。”
三个大人都看她。
程秋霞拍她后背：“别瞎说，你李婶家在屯子。”
“住咱家。”程飞咽下豆包，说得理所当然，“妈说的，咱是一家人。”
李风花赶紧摆手：“那可不行！我这大着肚子，住你家让你妈伺候我啊？那我成啥人了？再说了，你家就两间屋，咋住得开？”
程飞歪头想了想，手指向后面：“那住周叔叔家。他家空着。”
“周叔叔？谁啊？”李风花问。
程秋霞看看李风花，又回头望望那扇关着的院门，压低声音：“就是前段时间那个案子里举报人周老师家，人家也没说往外租。再说了……那院子你不是不知道，挖出过那啥。你怀着孕呢，住那儿多膈应。”
李风花倒没马上反对想了想说：“我倒不觉得有啥。人死都死了，还能从地里爬出来吓唬人？咱们屯子老辈儿人说的，活人还能让死人给唬住了？那院子里埋过人不假，可也住过周老师那样的好人。房子就是房子，收拾干净了，一样住。”
李铁柱搓搓后脖颈：“这事……得问问人周老师吧？人家同意才行。”
“那可不。”程秋霞说，“不过周老师现在住教师宿舍，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要是能租，你们给点租金，他也能贴补生活。我听说他父亲住院了，正缺钱呢。”
李风花眼睛一亮：“那下午我下班，咱俩一块去县一中问问周老师？”
“行啊。”程秋霞答应着，又想起什么，“对了，铁蛋在公社中学上得咋样？对了铁蛋改名那事咋样了？”
一提这个，李铁柱脸就垮了：“还能咋样？随了他的意改成向阳了。但是他那成绩可没随我的意，回回考试垫底。上次数学考八分，老师都说没见过这么稳当的。跟那坐地翁似的，是一点不开窍。”
李风花捅他一下：“瞎说啥！孩子不是那块料，逼他有啥用？”
“我不是逼他。”李铁柱委屈，“我是说，公社中学那老师水平有限，好几个都是高考落榜了来代课的，那自己都没念明白呢，咋教孩子？你看县一中，正经师范毕业的老师，那教法能一样吗？”
程秋霞点头：“这倒是。我听说县一中初中部今年扩招，要不……趁这个机会，把向阳转过来？”
李风花一拍大腿：“哎呀妈呀，我咋没想到这茬！要是能住周老师家，向阳不就能来县一中上学了？这不就是两全其美嘛！”
李铁柱犹豫：“转学……得花钱吧？”
“花钱也得花！”李风花说得斩钉截铁，“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学习再不好，也得给他最好的条件。再说了，住县城里，他放学还能帮我干点活，省得在屯子野得没边。最近天天放学就跟人上山找狍子，说是要煮狍子肉给我补补身子。”
“哟？逮着狍子了吗？”
“屁都没带个回来，裤子波棱盖那块还给卡破了。”
程秋霞看看天色：“得。不能说了，你俩上班要不赶趟了。那这么着，下午三点，我在公安局门口等你，咱俩一块去县一中找周老师。成不？”
“成！”李风花答应得痛快，“那我先上班去了，再磨叽真该迟到了。”
李铁柱扶她上车，骑走了。程秋霞牵着程飞往学校方向走，边走边念叨：“你李婶这人啊，就是要强。怀了孕还天天上班，也不怕累着。”
程飞抬头：“李婶肚里有妹妹。”
“你咋知道是妹妹？”
“闻出来的。”程飞说得认真，“和男孩味儿不一样。”
程秋霞笑了：“你呀，啥都能闻出来。行了，赶紧走，要迟到了。今天早读要抽背的课文都背好了吗？”
“恩…妈吃鸡蛋不？”程飞心虚的扣着手指，从兜里里掏出早上程秋霞给的煮鸡蛋试图讨好。
“你别给我嗯啊的转移话题，你把闻味的本事分点给脑子。”
下午三点，程秋霞已经等在公安局门口了，和门口老杨唠着闲嗑。李风花从公安局食堂出来，换了件干净外套，头发重新梳过，看着精神不少。
“走吧。”程秋霞说，“这个点周老师应该在办公室备课。”
两人往校园里走。县一中是县里最好的中学，红砖教学楼三层高，操场上还有篮球架。正是课间，学生们在院子里跑跳，叽叽喳喳的。
李风花看得眼睛发直：“这学校真气派。比公社中学那几间土坯房强多了。”
“那是。”程秋霞领着她往教师办公室走，“要不然咋说让孩子来这儿上学呢。”
到了办公室门口，敲敲门。里头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抬头：“找谁？”
“找周岑周老师。”
“最里面那张桌子。”
周岑正埋头写教案，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程秋霞，赶紧站起来：“程大姐，您怎么来了？”
“找你有点事。”程秋霞把李风花让进来，“这是李风花，我搁靠山屯的好姐妹，现在在公安局食堂上班。”
周岑忙搬凳子：“坐坐坐。李大姐好。”
李风花打量周岑，四十来岁，文质彬彬的，就是脸色有点憔悴，眼底下有黑眼圈。
“周老师，我们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程秋霞开门见山，“想跟你商量个事。风花现在怀孕了，五六个月了，天天坐自行车回屯子，我们看着都悬。这眼瞅着冬天了，万一下雪路滑，出了事可不得了。”
周岑点头：“那是得注意。”
“我就想着，你那院子不是空着吗？”程秋霞接着说，“能不能租给风花住段时间？等生完孩子，天也暖和了他们再回屯子。租金该多少是多少，绝不让您吃亏。”
周岑愣了愣，“可我家那院子里你也知道情况……”
李风花赶紧补充：“周老师，我知道我不忌讳那个。咱们庄稼人，地里啥没埋过？房子收拾干净了，一样住人。您要是不放心，我保证给您拾掇得利利索索的，来时候啥样走时候还是啥样。就算有个万一走的时候肯定给你恢复原样。”
周岑摆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那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们能住，我也省心。就是条件差了点，屋里没啥家具，火墙也得掏了。还有那起开的地砖，那大坑我也没填回去。”
“那都不是事儿！”李风花高兴了，“俺们屯子人也不用啥家具，真要用我们自己带。收拾炕啥的我家男人会。只要您同意，我今天就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就能搬进来！”
周岑笑了：“行。租金……一个月五块钱，您看合适吗？”
“合适！太合适了！”李风花算得快，“我在食堂，铁柱在锅炉房，五块钱房租出得起。”
程秋霞插话：“周老师，还有个事。风花的儿子，在公社中学上初一。我们想给他转到县一中来，您看能办吗？”
周岑想了想：“转学能办，但得考试。而且咱们学校初中是三年制，公社中学是两年制吧？他来了得从初一重新上。”
“那更好！”李风花一拍手，“公社中学那就是混日子，初一初二在一块上课，老师讲得稀里糊涂。从初一开始正儿八经学，年龄也对得上，他今年十一，正好。”
“那成。”周岑站起来，“我去教务处问问转学手续。你们等我一下。”
周岑出去了。李风花拉着程秋霞的手，激动得不行：“秋霞，这事要成了，我可咋谢你啊！”
“谢啥，都是姐妹。”程秋霞拍拍她手，“不过你得想好了，住周老师家……你真想好了？”
“我知道你想说啥。”李风花压低声音，“挖出孩子那事，我心里是有点硌应。但你想啊，周老师那样的好人都在那儿住了那么久，能有啥邪乎事？再说了，咱们行得正坐得直，怕啥？”
程秋霞点头：“你心里有数就行。”
周岑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表格：“问清楚了，转学得先在公社中学开证明，然后来咱们学校考试，合格了就能入学。学费一学期十二块，书本费另算。”
李风花接过表格，仔细看了一遍：“成！我明天就回屯子开证明。周老师，那房子的事……”
“钥匙我这就给你们。”周岑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正门一把，屋门一把。屋里还有些我的书和杂物，我收拾收拾搬走。”
“不用搬！”李风花忙说，“您那些书啊本啊的，放那儿就行，我们给您收拾个角落搁着，保证不碰坏。”
周岑笑了：“那谢谢了。”
事情说定，两人从学校出来，李风花脸上笑开了花。
“这下好了，住的问题解决了，向阳上学的事也有眉目了。”她挽着程秋霞的胳膊，“秋霞，晚上来我家吃饭，我包饺子！”
“你大着肚子，包啥饺子。”
“不碍事，我干活利索。”李风花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向阳改名的事，我还没正式跟你说呢。他现在不叫铁蛋了，叫李向阳，向着太阳那个向阳。”
程秋霞点头：“名儿改得好。铁蛋铁蛋的，小时候叫还行，长大了确实不好听。”
“他自己嫌土，闹了好几回。”李风花笑，“这下好了，来县里上学，用新名字，谁也不认识他以前叫啥。”
两人走到公安局门口，李风花要回食堂接着干活。程秋霞说：“那你下班等铁柱来接你，我回家先把那院子扫扫，炕通通，你们明天来了直接能住。”
“哎哟，那可辛苦你了。”
“客气啥。”
程秋霞转身要走，李风花又叫住她：“秋霞，那租金……我第一个月先给你，你帮我给周老师。他父亲住院缺钱，别拖着了。”
“行，知道了。”
程秋霞往家走，心里盘算着：得先去周家院子看看，缺啥少啥，从自家拿点过去。炕得烧一烧，去去潮气。窗户纸也得糊一糊，有的地方破了。还有那坑……
正想着，程飞从胡同那头跑过来，书包在背上颠颠的。
“妈！放学了！”
“咋跑这一头汗？”程秋霞给她擦擦脸，“走，跟妈去周叔叔家干活。”
“干啥活？”
“收拾屋子，你李婶要搬来住了。”
程飞眼睛一亮：“铁蛋也来吗？”
“来，转学到县一中。”
“太好了！”程飞蹦起来，“有人跟我玩了！”
娘俩进了周家院子。程秋霞打开屋门，一股土灰味扑面而来。屋里确实简陋，一张炕，一张桌子，一个书架，墙角堆着些杂物。
程飞跑到书架前，仰头看：“周叔叔的屋里是这样的啊。”
“别乱动东西。”程秋霞开始扫地，“去院里打盆水，妈擦桌子。”
程飞乖乖去了。程秋霞一边干活一边想：这屋子收拾出来正经挺好，就是缺个衣柜，自家那个旧的可以搬过来。炕席也得换，明天从屯子里拿张新的……
正忙活着，隔壁程敏扒着墙头喊：“秋霞，干啥呢？”
“收拾屋子，我姐妹风花要搬来住。”
“哟，好事啊！”程敏说，“缺啥少啥说话，我家有。”
“暂时不缺，谢了啊。”
程飞端着水盆进来，水蹦了一脸。程秋霞赶紧给她擦：“你这孩子，端个水都端不好。这小脸花花的，再感冒了。”
“妈，风花姨来了，我能跟肚子里的妹妹玩吗？”
“那得等妹妹生出来，还得长大点。”程秋霞拧抹布，“不过到时候，你就成大姐姐了，得帮着照顾妹妹。”
程飞认真点头：“我会照顾。”
“哼哼，你才不带的，那粑粑介子老臭了。”
“咦……那我不要和妹妹玩了。”
擦完桌子，程秋霞开始烧炕。柴火家里有现成的，厨房的灶台点着了，浓烟从洞冒出来，呛得人直咳嗽。程飞蹲在一边看火，小脸被映得红扑扑的。
“妈，火真好看，红红的。看久了再看别的地方也有印子呢。”
傍晚时分，炕烧热了，坑填回去了，屋子里的味也散得差不多了。程秋霞在院子里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踏实了不少。
风花有了落脚地，向阳能上好学校，周老师也有了租金贴补家用。这日子，不就是你帮我我帮你，一点点往前过嘛。月亮升起来了，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胡同里飘起炊烟，家家户户开始做晚饭。日子就像这炊烟，一缕缕的，飘着飘着，就连成了片。
胡同里传来自行车铃声，李铁柱载着李风花回来了。程秋霞迎出去：“正好，屋子收拾差不多了，你们来看看。”
“啊？你看你，我俩紧赶慢赶就怕你把活都给干了。”李风花进屋转了一圈，摸摸热乎乎的炕，眼睛有点湿：“秋霞，你这……让我说啥好。”
“那就啥也别说，赶紧收拾收拾，明天搬过来。”程秋霞把钥匙递给她，“这是钥匙，收好了。”
李铁柱站在门口，搓着手：“秋霞啊，真是太谢谢了。那个……租金我明儿带过来。”
“不急。”程秋霞说，“风花跟我说了，明天给你算。”
“哎，好。”
李风花坐到炕沿上，长长舒了口气：“这下好了，不用天天折腾了。铁柱，你明天回屯子，把向阳接来，再把咱家被褥、锅碗瓢盆拉过来。”
“成。”
“还有，去公社中学开转学证明，别忘了。”
“忘不了。”
程秋霞拉着程飞：“那我们先回了，你们也早点歇着。有啥事喊一声，就在隔壁。”
“哎，好。”
走出院子，程飞回头看了一眼，屋里亮起了灯，昏黄的光从窗户透出来，暖暖的。
“妈，风花姨和铁柱叔高兴。”
“嗯，高兴就好。”
“我也高兴。”
程秋霞摸摸她的头：“走，回家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