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秋霞急匆匆往公安局赶,心里乱糟糟的。程飞被留在家里,锁了门,但她没听话地坐着等。她搬了个小凳子到窗户边,跪在上面,下巴搁在窗台上,眼睛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天空。
夜风吹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和远处煤烟的味道。程飞的鼻子动了动,她脑子里没什么害怕的情绪,更多的是困惑。那个周老师,她见过不少次。
程飞开始回想。
周老师是县一中的老师,她上学放学路上偶尔能碰到。他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背有点微微驼,走路不快不慢。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手里要么拎着个黑色的旧公文包,要么夹着几本书。
碰见程飞和程秋霞,周老师通常只是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有时候甚至像没看见一样直接走过去。程秋霞跟他打招呼,他就含糊地应一声“嗯”或者“好”,脚步不停。程飞闻过他身上的味道,就是普通的肥皂味、粉笔灰味,还有一点旧书的纸墨味,没什么特别的,也没有今天那种腐烂的味道。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很冷淡,没什么存在感,像背景板。
但是……
程飞皱起小眉头,努力从记忆里挖出一些不太一样的画面。
好像有那么几次,不是在家门口这条路上,而是在学校附近,离一中不远的那条小街,那里有个供销社,放学时候很多孩子会去买点糖果桃酥。
有一次,程飞和林青青放学路过,她好像看见周老师蹲在路边,旁边站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周老师脸上带着笑,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递给那男孩。离得有点远,程飞没看清是什么,也没闻到什么特别味道,只记得周老师那时的样子,和平时在家门口见到的那个冷淡的叔叔不太一样。他笑的时候,嘴角是弯的。
还有一次,是个周末的下午,程飞自己跑去供销社买铅笔,回来的时候,看见周老师站在街角,正跟一个穿着破旧、脸上有点脏的小男孩说话。小男孩仰着头看他,周老师微微弯着腰,声音很轻,听不清说什么。程飞路过时看了他们一眼,周老师好像察觉到了,侧过头,看到是程飞,脸上那点温和的表情瞬间就收起来了,又变回了平时那种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还对那小男孩说了句什么,小男孩就跑开了。
当时程飞没多想,只觉得这个叔叔人有点怪,在学校附近和在家附近,像是两个人。
现在想起来……
那些小男孩,好像都是独自一个人的。
程飞从凳子上下来,在屋里走了两步。她只能闻到真实存在的味道,看不穿人心。周老师身上没有“坏”的味道,只有普通的、甚至有点干净的气味。所以他能在学校当老师,邻居都说他好。
但那些画面,还有今天院子里的味道,连在一起,就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看不见的线隐隐串着。
程飞坐回椅子上,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声音,还有隐隐的人声,似乎是往这边来了。
她知道,是妈妈带着警察叔叔们到了。
她想起王建军叔叔问过她的话,关于闻到味道的事。如果警察叔叔问起来,她要把以前看到的这些事情说出来吗?
程飞决定,等妈妈回来,先告诉妈妈。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是妈妈回来了,还有王建军叔叔和其他人的声音。接着是敲隔壁门的声音,说话声,然后……就是挖东西的声音,还有周奶奶的尖叫。
程飞没有出门看,她坐在屋里,安静地听着。直到所有声音渐渐平息,
程飞又想起学校附近,他蹲下来对小男孩笑的样子。那个笑,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有点刻意,像戴了个面具。和后来看到她时瞬间变冷的脸,对比鲜明。
就像有的食物,闻着是香的,但里面可能已经坏了。
程飞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她的鼻子只能闻到表层的、真实的气味。人心的味道,太复杂了,她闻不到。
但她的眼睛能看到。看到奇怪的事情,就要告诉大人。
这是妈妈说的。
这头程秋霞找到王建军时,他正准备下班。听完她急促的讲述,王建军的眉头立刻锁紧了。
“飞飞的鼻子,您知道的,错不了。”程秋霞说,“而且周家母子正在大吵,周老师死活不肯结婚,他妈以死相逼……这节骨眼上院子里有腐臭味,我总觉得不对劲。我寻思着也可能是猫狗啊什么的,出来前上程敏大姐家打听了一下,周家没养过活物……”
王建军沉吟片刻,拿起电话:“通知马爱国带上人,马上集合,有任务……再通知法医。”
半小时后,几个骑自行车的公安干警来到了周老师家所在的街道。王建军让其他人先在稍远处待命,看着程秋霞回家后,才带着孙志刚、马爱国走到周家院门口。
门锁响动,程秋霞回来了,脸色很凝重。
“飞飞,还没睡?”程秋霞关好门。
“等妈。”程飞说。
程秋霞走过来,抱住她,叹了口气:“今天吓着了吧?”
“没有。”程飞摇头,从妈妈怀里抬起头,“妈,我想起一些事,关于周老师的。”
程秋霞一愣:“什么事?”
程飞把自己在学校附近看到的那两次情景,慢慢地、清晰地告诉了程秋霞。她说得很客观,就是她看到的样子:时间,地点,周老师的动作,表情的变化,还有那些小男孩的大概样子。
程秋霞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手有些发抖。她也是当妈的人,听到这些细节,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飞飞,你看清那些小男孩长什么样了吗?认不认识?”程秋霞问。
程飞摇头:“不认识。不是我们学校的。衣服有的破旧,脸有点黄。”
程秋霞紧紧搂住女儿。
“飞飞,这些事,明天妈得去告诉王局长。咱不能让别人知道今天是咱报的警。”程秋霞说。
“嗯。”程飞点头。
周家那边屋里亮着灯,隐约还有说话声,但已经不吵了。
王建军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周老师,看见外面站着王建军和几个公安,脸色明显变了,但强作镇定:“你们是?这么晚了,有事吗?”
“是周岑同志吗?这是我的证件,有点情况需要了解一下。”王建军语气平和但不容拒绝,“能进去说吗?”
周岑犹豫了一下,侧身让开:“请进。”
屋里,周母坐在椅子上,眼睛还红着,看见来了这么多公安,也慌了,站起来:“这……这是咋了?”
王建军扫视了一下,目光落在周岑脸上:“周先生,我们接到反映,你家院子里可能有异常情况。需要检查一下。”
“异常情况?”周岑声音有点紧,“什么异常?我家院子里就一棵树,一些杂物,没什么特别的。”
“有没有特别,检查了就知道。”孙志刚开口,“麻烦您配合一下。”
周母急了:“检查啥呀?我家能有啥问题?我儿子是老师,清清白白的!你们不能冤枉好人啊!”
“大娘,别激动,就是例行检查。”马爱国说。
王建军不再多说,示意孙志刚和马爱国带人搜查院子。周岑想阻拦,被王建军拦住了:“周先生,咱们到屋里说说话。”
院子里,干警们打着手电筒,找到那棵老槐树下的土包:“是不是就是那里?”
“我看看,”孙志刚蹲下身,用手电照着那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土色比周围稍新,没有杂草。他用手拨了拨土,脸色凝重起来。
“新的,挖!”他对手下说。
两个干警找来铁锹,开始小心地挖掘。土很松,没挖几下,铁锹就碰到了什么东西。再挖开一些,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手电光下,露出一角破烂的麻袋。干警用工具拨开麻袋口,里面蜷缩着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小小尸体,看身形是个孩子。
“我的天……”一个年轻干警捂住口鼻。
孙志刚脸色铁青:“是个男孩。看大小,估计七八岁。”
屋里,周岑听到外面的动静,想冲出去,被王建军牢牢按住。周母怕儿子被伤害也过来阻拦,结果走到门口就被院子里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吓得尖叫一声,差点晕过去。
“妈!”周岑扶住她。
王建军走到院子,看到那具小小的尸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锐利如刀:“周岑,怎么回事?”
周岑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我……我不知道!这……这谁埋在我家院子里的?我根本不知道!”
“你不知道?”孙志刚厉声问,“在你家院子里,你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周岑提高声音,“也许是有人翻墙进来埋的。我每天上班,我妈前阵子才从乡下来,院子里我们很少仔细看……”
周母已经吓傻了,只会摇头:“造孽啊……造孽啊……我家院子里咋会有死人……”
王建军吩咐:“先把尸体小心抬出来,送法医处。马爱国,带人搜查整个房子,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孙志刚,把周岑和他母亲带回局里,做详细笔录。”
现场立刻忙乱起来。尸体被小心地装袋运走。马爱国带人进了屋,开始搜查。
周家房子不大,两间卧室,一个客厅兼饭厅,一个小厨房。家具简单,但收拾得挺干净。
马爱国仔细检查着。书架上很多书,大多是教学相关的,也有一些文学书籍。抽屉里是备课笔记、学生作业。衣柜里是普通的衣服。
一个年轻干警在客厅角落发现了一个手风琴盒,打开,里面是一架半旧的手风琴。那干警以前在文工团待过,会拉一点,看到手风琴手痒,拿起来试了试。
“哎,这琴手感不对啊。”他拉了拉风箱,又按了按键,“推不回去,好像卡住了。”
马爱国走过去:“别乱动,放回去。”
“马哥,你听这声音,闷的。”年轻干警又按了几个键,风箱确实不太顺畅,“里面好像有东西。”
马爱国接过手风琴,掂了掂,是比普通手风琴沉。他仔细观察,发现风箱的接缝处有细微的撬动痕迹。他掏出小刀,小心地撬开一侧的固定处。
风箱被打开了。里面不是琴簧,而是一捆捆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马爱国撕开一点油纸,手电光照下,是一叠厚厚的钞票,全是大团结。
“钱!这么多钱!”年轻干警惊呼。
马爱国粗略数了数,这一捆捆的,加起来得有几千块,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他把钱收好,作为重要物证。然后继续搜查。
卧室床底下,一个干警发现了一个小木箱,上了锁。撬开锁,里面是一些男孩子的衣物,还有几本小学课本,一个铁皮铅笔盒。衣物大小和那具尸体差不多。
另一个干警注意到周家屋里的地面是红砖铺的,这在当时普通人家很少见,一般都是土地面或者水泥地。
“马哥,这红砖地面,看着挺新。”那干警说。
马爱国蹲下,敲了敲砖,声音有点空。他撬起一块砖,下面是土。但土的颜色和院子里的不太一样。
“挖开看看。”马爱国说。
几个干警开始小心地撬开卧室的红砖。砖下的土确实被人动过,挖下去不到一尺,铁锹又碰到了东西。
这次是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些照片。照片上都是小男孩,不同的男孩,大概都是七八岁年纪,有的穿着整齐,有的衣服破旧。照片背面写着日期和一些模糊的字迹。
还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录着一些名字和数字,像是账本。
马爱国脸色越来越沉。他拿着这些东西回到局里,来到审讯室。
“王局,有重大发现。”
王建军看着那些钱、衣物、照片和本子,又看向被孙志刚问话的周岑。
“周岑,你说你不知道尸体为什么在你院子里。那这些钱和照片、衣服怎么解释?”
周岑还在辩解:“……那手风琴是我一个朋友暂时放我这里的,我不知道里面有钱。那些小孩衣服,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落下的,我收拾起来准备还给他们。照片……照片是我给学生拍的纪念照。有什么问题吗?”
“哪个朋友放的手风琴?叫什么?住哪儿?”孙志刚追问。
“他……他搬走了,我不知道现在住哪儿。”周岑眼神闪烁。
“那这些钱呢?几千块,你一个老师,哪来这么多钱?”
“我说了,不是我的!是我朋友存的,放我这里保管!”
“哪个朋友?说清楚!”
王建军走到周岑面前,直视他的眼睛:“周岑,那具尸体是谁?”
“我不知道!”周岑声音尖厉起来,“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可能是有人陷害我!”
“陷害你?把一个死孩子埋在你家院子里,还在你家手风琴里放几千块钱陷害你?你以为你是谁?这么大费周章的陷害你?”孙志刚气笑了,“周老师,你这故事编得可不圆啊!”
法医的初步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男童,年龄约七到八岁,死亡时间大概在两天左右。死因是窒息。法医特别指出,在死者气管和食道里发现了精液。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心头一沉。
“畜生!”马爱国骂了一句。
王建军把法医报告拍在周岑面前:“周岑,你还有什么话说?”
周岑脸白得像纸,但还在硬撑:“这……这能说明什么?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这些照片呢?这些小孩衣服呢?还有你床底下挖出来的账本?”王建军步步紧逼,“上面记录的名字和数字,是不是和你那些‘学生’有关?”
周岑不说话了,低着头,肩膀开始发抖。
“周岑,”王建军声音冷得像冰,“最近县城没有报失踪的孩子。这个男孩是哪来的?你对他做了什么?”
周岑猛地抬头,眼睛赤红:“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你们没有证据!”
“证据会有的。”王建军说,“带下去让他好好的回想!”
周岑被戴上手铐带走了。
王建军安排人继续搜查周家,同时派人去县一中调查周岑的情况,走访他的同事、学生、邻居。
第二天一早,程秋霞就去了公安局,把程飞回忆的情况告诉了王建军。
王建军听完,沉默了很久。他让程秋霞先回去,然后叫来孙志刚和马爱国。
“重点查周岑最近几个月,尤其是周末和放学后的行踪。”王建军指示,“去学校附近走访,特别是小街、供销社那片,问问有没有人经常看见他和陌生小男孩在一起。还有,查查他教过的学生,尤其是那些家庭困难、或者父母不在身边的男孩,问问有没有被单独留下、或者被带出去过。”
“王局,你是怀疑……”孙志刚脸色难看。
“怀疑一切。”王建军声音低沉,“程飞那孩子不会瞎说。她看到的,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这个周岑,必须挖干净。”
调查很快展开。学校附近的几个小摊贩被问到,有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想了想说:“好像是有个戴眼镜的老师,有时候在这边转悠,跟小孩说话……还给过糖,记不清了,人老了。”
供销社的售货员也说:“周老师是常来买点东西,有时候是买点糖果饼干。没太注意他跟谁在一起。”
调查结果陆续汇总。
周岑的同事都说,周老师教学认真,对学生挺好,特别是对男学生,经常课后单独辅导,还自己掏钱给家庭困难的学生买书本。没发现什么异常。
邻居也说,周老师人不错,就是性格有点内向,不爱串门,不爱说话,也没见有什么朋友来往。
但走访到周岑班上的学生时,有几个男孩子表现得有点奇怪。
干警询问一个叫小柱的男孩:“周老师平时对你们怎么样?”
小柱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挺……挺好的。”
“他有没有单独留过你,或者别的同学?”
小柱身体抖了一下,声音更小了:“有……有时候……课后讲题……”
“在哪里讲题?教室还是他办公室?”
“有时候……在他家……”小柱头埋得更低了。
“去他家?就你一个人吗?”
小柱不说话了,只是摇头。
另一个叫建军的男孩被问到同样的问题时,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周老师……给我买过糖……让我别告诉别人……”
“为什么别告诉别人?”
“他说……说是奖励我学习好……但别让其他同学知道,不然他们会不高兴……”
“他还对你做过什么吗?”
建军猛地摇头,眼泪掉下来了:“没……没有……我要回家……”
几个男孩欲言又止的反应,让干警们心里有了更坏的猜测。
而对其他学生和家长的走访,则遇到了阻力。有些家长听说警察问周老师的事,立刻关上门说“不知道”、“孩子睡了”。有些被问到的男孩,眼神躲闪,支支吾吾。
但没有人主动站出来说什么。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别的。
尸体身份的确认也陷入了僵局。没有家属报案,没有失踪记录。这个男孩像是凭空出现的。照片发到周边县市协助辨认,暂时没有回音。
案子好像卡住了。
孙志刚只能拿着男孩的照片在县城和周边公社走访,问有没有人认识。
第三天,马爱国在周家进一步的搜查中,有了新发现。在红砖地面更深处,又挖出一个小陶罐,里面是一些小孩子的牙齿,还有几绺用红绳扎着的头发。
罐子底下压着一张发黄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串生辰八字,还有一些看不懂的符咒似的东西。
“这他娘的是啥?”马爱国看不懂。
一个年纪大的干警看了看,脸色一变:“这像是……那种邪门的封建迷信的东西。以前听说过,有人用小孩的牙齿头发做法,说是能……改运还是啥的。”
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
审讯室里,周岑依然咬死不认。
“我不知道那孩子是谁。”
“我不知道谁埋在我家。”
“手风琴里的钱不是我的。”
“照片是学生纪念照。”
“牙齿头发?我不知道,可能是以前房主埋的。”
他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但王建军知道,证据会说话。那个男孩的身份,那些照片上的其他孩子,手风琴里的巨款,还有那些诡异的牙齿头发……这一切,都会慢慢拼凑出真相。
只是,时间不等人。每多一天,那个死去的男孩就离公正远一天。
还有那些照片上活着的孩子,他们经历过什么?要怎么问话才能不造成二次伤害?
王建军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中学老师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黑暗的秘密。
他想起程飞闻到味道时那张平静的小脸。如果不是她,这个秘密可能还会在槐树下埋藏更久。
“程飞……”王建军喃喃自语,“你又立了一功。”
但这次,他心里没有破案的喜悦,只有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