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奥特·吴主持的线上研讨会，在预定的时间准时开始。会议平台选择了学术界常用的、以安全性和稳定性着称的专业系统，参会者名单经过审核，讨论过程会被记录并可能整理后以非正式备忘录的形式在一定范围内分享。
林晓以“独立研究者林默”的身份获得了旁听资格。她的摄像头和麦克风默认关闭，只作为一个安静的观察者存在于参会者列表中。苏晴和余年则在指挥室，通过安全线路观看着林晓实时传回的屏幕共享。
会议开始，几位特邀的学界前辈做了宏观性的开场发言，内容四平八稳，强调了基因编辑技术的巨大潜力、伦理挑战的全球性，以及加强国际对话与协作的必要性。气氛友好而专业。
轮到埃利奥特·吴主持的“新兴技术伦理风险沟通”环节。他出现在屏幕上，穿着得体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面容带着学者特有的温和与睿智。他的开场白同样无懈可击，从技术原理讲到伦理框架，再谈到不同国家地区监管环境的差异，用语精准，引经据典，展现了深厚的学术功底和跨文化理解力。
“吴教授确实很擅长这个。”林晓在内部频道低声评价，“他在构建一个理性、包容、致力于解决问题的专业形象。”
“注意听他的具体案例选择和措辞。”余年提醒。
果然，在谈到“加速临床试验路径”这一敏感子议题时，埃利奥特·吴的用词开始变得微妙。他没有直接为任何具体公司或项目辩护，而是阐述了一种“基于风险分层和动态监测的灵活审评模式”理念。他以“某些资源有限、疾病负担沉重的地区”为例，强调“在确保核心安全性和基本伦理标准的前提下，适当简化流程、加快急需疗法的可及性，本身可能就是一种伦理选择。”
“他在偷换概念。”苏晴立刻指出，“将‘非法、不合伦理的人体试验’与‘在监管框架下加速审评’混为一谈。听众如果不了解诺亚的具体情况，很容易被这种理论说服。”
接着，吴教授引用了两个听起来很正面的案例，当然经过脱敏处理，来说明“良好的伦理沟通和风险管理”如何帮助“有前景的技术”在“挑战性环境”中成功推进。他特别提到了“独立伦理顾问”在其中的“桥梁”和“风险缓释”作用。
“就是现在。”余年下令。
林晓早已准备好。她并没有直接开麦发言，而是在会议平台的匿名提问框中，输入了第一个问题，问题署名为“一位关注伦理一致性的研究者”：
【感谢吴教授的分享。关于伦理顾问的独立性，我有一个具体的技术性问题：当一项在A国因特定风险被暂停的基因编辑疗法，其后在b国由同一家资本支持、并聘请了同一位核心伦理顾问进行风险评估后得以快速开展临床试验时，该顾问应如何确保其评估不受前期项目认知、或与资助方长期合作关系的潜在影响？是否有公开可查的、针对此类情况的利益冲突规避机制范例？】
问题很长，但逻辑清晰，直指核心，且完全在学术讨论范畴内。
屏幕上的埃利奥特·吴显然看到了问题。他脸上的笑容未变，但眼神几不可察地凝滞了半秒。他轻轻推了推眼镜，用一贯平稳的语调回答：“非常好的问题，触及了伦理实践中的关键难点。首先，我们必须区分‘暂停’的原因。可能是技术性问题、监管要求差异，也可能是当地独特的公众接受度考量……一位负责任的伦理顾问，在评估新场景时，必须基于最新的全部科学数据、当地具体监管框架和人群特征，进行独立判断。当然，透明的利益声明和严格的同行评议程序，是保障独立性的基石。至于具体机制，不同机构有所不同，但原则是相通的……”
他的回答圆滑而笼统，避开了“同一位顾问”、“同一资本”这个最尖锐的点，将话题引向了一般性原则。
几乎在吴教授回答的同时，会议聊天区内，另一位署名“公共卫生政策学者”的参会者——是林晓提前匿名提供材料的一位真正学者，其观点以犀利着称，他发出了第二条提问：
【我注意到吴教授刚才提到的案例中，伦理顾问出具‘风险可控’意见的比例异常之高。这是否意味着该顾问的风险评估阈值设定得较为宽松？在涉及重大健康风险的基因编辑领域，过于宽松的阈值是否会系统性地低估潜在危害，尤其当顾问服务与商业资本存在长期、高额合同关系时？】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直接点出了周晓芸之前发现的统计异常，并将其与“商业关系”挂钩。
埃利奥特·吴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语气依然保持专业：“学术研究鼓励质疑。任何统计数据都需要放在具体情境中解读。评估结论的比例，取决于项目本身的质量和前期准备是否充分。我始终坚持，伦理审查的首要原则是保护受试者权益，这一原则不会因任何外部因素而妥协。关于服务合同，所有正规的学术伦理咨询都有严格的合规审查和披露要求……”
他开始强调程序和原则，但明显在回避具体数据和案例的质询。
研讨会的氛围开始发生微妙变化。其他一些参会者也陆续提出了相关问题，有些关于跨国伦理标准统一，有些关于顾问费用的透明度。虽然大部分问题仍在学术框架内，但指向性越来越明确。埃利奥特·吴不得不花费更多精力来应对这些提问，他预先准备好的、用于展示其理念和成就的演讲节奏被打乱了。
林晓抓住一个间隙，发出了第三个问题，这次换了一个匿名身份发问：
【吴教授多次提到‘动态监测’和‘风险缓释’。对于像基因编辑脱靶效应这类具有潜伏期和个体变异性的风险，在临床试验中，怎样的‘动态监测’方案可以被认为是充分的？当监测数据显示风险信号（如脱靶率异常升高）时，预设的‘风险缓释’措施具体包括哪些？是否有公开的协议范本？】
这个问题直接指向了“灯塔”内部可能存在的监控与干预系统！林晓的措辞完全像是出于学术好奇，但落在知情人耳中，却如同惊雷。
屏幕上的埃利奥特·吴，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僵硬。他的目光似乎微微偏离了摄像头，仿佛在快速思考，或者……查看什么提示。足足停顿了两三秒，他才重新开口，语速比之前略快：
“这是一个非常技术性也极其重要的问题。具体的监测方案和干预阈值，需要根据疗法机制、靶点、递送系统等量身定制，通常由研究团队、数据安全监查委员会和伦理委员会共同制定，涉及大量专业细节，很难一概而论。一般会包括定期生物样本分析、长期随访、以及预设的暂停或终止规则……当然，所有这些都必须通过严格的伦理审查和知情同意过程。”
他的回答依旧标准，但那种流畅和自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防御性的、照本宣科式的回应。他显然不愿，也可能不敢，深入探讨“具体干预措施”这个致命领域。
研讨会接下来的时间，埃利奥特·吴明显失去了对局面的完全掌控。他试图将话题拉回预设的轨道，但与会者的提问在那些匿名尖锐问题的带动下，越来越多地聚焦于实际操作中的利益冲突、风险阈值和具体监督机制。会议在一种看似礼貌、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走向尾声。
“目的达到了。”林晓在会议结束后汇报，“我们成功打乱了他的叙事，将话题引向了更具体、更易暴露问题的领域。更重要的是，我们观察到了他在被问及‘监测干预措施’时的异常反应。这很可能触及了他的敏感点。”
“很好。”余年肯定道，“这些提问和讨论记录，会留在参会者的记忆里，也会以某种形式在学术圈小范围流传。埃利奥特·吴的‘完美’形象已经出现了裂痕。接下来，我们要继续给他压力。苏晴，针对他回避的那些具体问题，以关注此事的公益组织名义，向他所在的大学伦理委员会和研究中心，正式提交书面质询函，要求其就特定案例，嗯，”余年停顿了一下，“用我们掌握的脱敏信息，这些特定案例的伦理审查流程和利益冲突管理做出更详细的说明。”
“明白。我会用最符合程序的、无法被轻易忽略的方式提交。”苏晴应道。
线上的交锋暂告一段落，但余波将持续扩散。而千里之外的菲律宾，老周通过“老海狗”介绍的中间人，也联系上了一个据说“路子很野、但信用不错”的当地私家侦探，外号“扳手”，专门接一些涉及航运、走私和公司背景的棘手调查。接触在极度谨慎和多重掩护下进行，具体的调查指令将通过无法追踪的加密方式层层传递。
海上，“卡利博之星”依旧没有公开露面，但周晓芸通过监控其关联公司“海之星”的银行账户，发现了一笔不久前的小额支出，用于支付巴拉望岛某偏僻小镇修船厂的“应急维修费”。维修项目模糊，金额不大，但出现的时间点值得玩味。
“可能是真的意外损坏，也可能是个幌子，借维修之名进行补给或人员接触。”周晓芸分析，“‘扳手’的调查，可以从这个修船厂和付款路径入手。”
许婕这两天很安静，没有再主动提及螺旋或光线。但她会长时间地注视自己之前捏的那些歪扭的黏土螺旋，手指悬在空中，仿佛在模拟某种复杂的动作。心理医生认为，她可能正在潜意识里“重演”或“解析”某些与操作界面相关的肌肉记忆，只是尚未能转化为有意识的表达。
所有线索都在推进，或明或暗，或急或缓。如同一盘巨大的、多维度的棋局，每一子的落下，都可能引发远方未知的连锁反应。
深夜，周晓芸在“洁净”环境中，收到了一个经由多重加密、路径极其隐蔽的数据包。发件方无法追溯，但解密后，里面只有一行简短的信息和一个坐标：
【‘信天翁’在东南侧岛礁补充羽毛。坐标：东经119°4522\\，北纬10°1205\\。小心海况。——无名】
信天翁？那个神秘的情报贩子？这个坐标位于菲律宾苏禄海，靠近马来西亚边界，是一片以海盗和小规模走私闻名的复杂海域。信息是真是假？是杨丽娅的又一次“馈赠”，还是另一个陷阱？
周晓芸将信息单独封存，标记为最高疑点，同步给了余年。无论这是否是故意抛出的诱饵，都意味着，那片看似平静下来的黑暗水域，其深处，新的动向正在生成。而他们撒出去的网，和悄然抵近的视线，也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