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表的命令经由州府快马与特使,如同两道裹着冰霜的锁链,几乎同时抵达邓县。当那身着州府皂衣、神态矜持中带着审视的官吏,在刘备中军帐内朗声宣读完毕时,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灯焰都停止了跳动。
“……着蔡勋将军所部,增调丹阳精兵五千,以固荆北防务,一应调度,皆由州府直拨……另,江夏防务吃紧,特调左将军麾下关羽所部三千劲卒,即日开赴夏口,归文聘将军节制,协同防御江东,不得有误……”
传令官的声音在空旷的帐内回响。站在刘备身侧的张飞,一双豹眼骤然圆睁,黝黑的脸膛瞬间涨红,虬髯根根戟张,庞大的身躯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颤抖,一股沙场悍将特有的凛冽煞气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那传令官不过是寻常文吏,何曾直面过这等阵仗,被张飞怒目一瞪,只觉得呼吸一窒,背后冷汗涔涔而下,捧着绢书的手都有些不稳,下意识地退后半步,眼神躲闪。
“什么?!”张飞的声音如同平地炸雷,拳头攥得骨节爆响,“调俺二哥去江夏?还要把兵交给文聘那厮?刘景升老儿安的什么心!这分明是——”
“三弟!”一声不高却异常沉凝的断喝,打断了张飞即将喷薄而出的怒吼。刘备已疾步上前,脸上瞬间已挂起了那副惯常的、带着几分诚恳无奈与恭顺的表情,对着惊魂未定的传令官便是深深一揖,几乎将腰弯到了尘埃里:“请上使回禀景升兄,备,蒙景升兄信任,委以镇守北境之责,夙夜忧叹,唯恐有负所托。今州牧为全局计,调兵遣将,备自当凛遵。关将军及其部属,克日整顿行装军械,定不误期限,准时开赴江夏。”
他的语气如此谦卑顺从,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反倒让那传令官有些无措,连忙虚扶一下,语气也缓和不少:“皇叔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下官钦佩。定将皇叔之意,原原本本禀明州牧。” 说完,几乎不敢再看张飞那杀人般的眼神,匆匆行礼告退,仿佛逃离龙潭虎穴。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仿佛将所有的伪装瞬间剥离。帐内的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大哥!”张飞猛地转过身,铜铃般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那里面翻腾着不敢置信、被背叛的愤怒以及深切的担忧,“你怎能就这般应了?那刘表老儿,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先调走二哥和他最精锐的三千兵马,再把蔡勋那厮的兵增到咱们眼皮子底下,这是把刀架在咱们脖子上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寻个由头,把俺也调开,然后这邓县大营,就得任他拿捏了?!”
刘备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走回主位,却没有坐下,而是走到军帐一侧,轻轻掀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不远处,原本属于蔡勋的营盘正在急速扩大,尘土飞扬中,衣甲鲜明的生力军正在扎营立寨,刁斗森严,旗号鲜明,隐隐然对自己这边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那新增的五千兵马,就像一道刚刚筑起的、冰冷而坚固的栅栏。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放下帐帘,转过身时,脸上那层恭顺的油彩已彻底洗净,只剩下长途跋涉、寄人篱下者特有的深刻疲惫,以及困境中淬炼出的、如寒潭古井般的冷静。
“不答应?”刘备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张飞心头,“翼德,你我如今,拿什么去不答应?就凭营中这数千缺粮少械、连日操练已疲惫不堪的士卒?就凭这邓县弹丸之地,无险可守,粮草命脉皆操于襄阳之手?一旦抗命,刘表顷刻间便可给我们扣上‘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帽子,届时,莫说蔡勋这新增的五千精兵,便是襄阳大军倾巢而出,你我如何抵挡?这荆北,立时便是你我葬身之地。”
张飞张了张嘴,脸颊肌肉剧烈抖动,满腔的怒火与憋屈堵在胸口,却找不到任何言语反驳。是啊,实力悬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只能狠狠一拳砸在身旁支撑帐幕的硬木柱上,发出“咚”一声闷响,震得帐顶簌簌落灰。
“云长,”刘备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立于侧方、手抚长髯、凤目微阖的关羽。关羽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开阖间闪过的寒光,显露出他内心绝非平静。“江夏之地,北临大江,南接江东,孙策鹰视狼顾,黄祖、文聘皆非庸碌之辈,蔡瑁在后方亦未必安好心。此去,名为助防,实入险地。你……务必谨慎。既要遵从文聘号令,免人口实,亦需时刻警惕,保全麾下这三千跟随你我百战余生的兄弟。他们,是我们的根基。”
关羽闻言,丹凤眼缓缓睁开,其中精光湛然,他抱拳沉声道:“大哥放心。刘景升此计,阳谋也。调羽远离大哥左右,分我兄弟之势,弱我军权,其意昭然。然,福祸相依。江夏虽险,亦是四战之地,远离襄阳耳目或更繁杂,未必没有辗转腾挪之隙。羽此去,自当见机行事,绝不堕了我等声名,亦必为大哥守住这三千火种。” 他没有说透,但刘备和张飞都明白他的意思——离开这被严密监控的邓县核心,在局势复杂、各方势力交织的江夏前线,或许反而能寻到一丝意想不到的活动空间,甚至建立新的联系。
“大哥,难道我们就只能这般坐以待毙,任他摆布?” 张飞喘着粗气,像一头被关进铁笼的猛虎,焦躁地来回踱步。
“坐以待毙?” 刘备走到悬挂的简陋荆北舆图前,手指缓缓划过以邓县、山都为中心的这一小片区域,声音低沉而清晰,“翼德,你看,我们现在,就像被关进了这荆北特制的囚笼。刘表增兵蔡勋,是加厚了笼壁;调走云长,是卸掉了笼中猛兽最锋利的一颗獠牙。此刻若狂怒冲撞,只会头破血流,甚至引来更快的杀身之祸。”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最后落在负责文书机要、长于交际的简雍身上:“宪和,前番依计暗中联络荆南四郡,可有新的回音?”
简雍立刻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禀报:“主公,零陵太守郝普回信言辞闪烁,既不言明支持,亦不断绝往来,似在观望。长沙太守吴巨,对蔡瑁、蒯越等襄阳大族把持州政、排挤外地士人久怀怨愤,信中多有同情主公处境之语,虽未明言,但态度较为亲近。武陵太守金旋,回信最为谨慎,只强调保境安民,不涉州中事务,但亦未将门路堵死。”
刘备微微颔首,眼中那点深藏的、如同星火般的光芒跳动了一下:“仅止于此,尚不足以搅动风云。还需……再添一把干柴,扇一阵东风。” 他看向张飞,语气转为严厉,“翼德,尤其是你!从今日起,约束本部士卒,非必要不得出营,与蔡勋部下相遇,纵有挑衅,亦需忍让退避,绝不可发生任何冲突械斗!我们要让襄阳那边看到,我刘备被刘景升这番手段震慑住了,认命了,心灰意冷了,只想带着剩余这点人马,在这北境墙角苟全性命,再无他念!”
他又对简雍吩咐,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宪和,你想办法,通过可靠渠道,将刘景升如何无端猜忌、如何步步紧逼、如何强行调离云长削弱我等之事,‘不经意’地、详细地透露给荆南那几位,尤其是对襄阳不满的吴巨,以及其他州中骑墙观望的士族。要让他们知道,刘景升今日可以如此对待我这同宗、这为他看守北大门的客将,他日若觉谁人有威胁,又会如何?”
“大哥,这是为何?” 张飞虽然努力理解,仍有些困惑,“向他们诉苦?”
“非是单纯诉苦。” 刘备摇头,目光锐利,“这是要将刘表不仁、不能容人之态,昭示于荆州众人之前。他越是逼迫,越显其器量狭小,刻薄寡恩。此事传开,荆南那些本就心存异志或对襄阳政令阳奉阴违的豪强大族,会如何作想?他们会想,今日刘备之下场,或许便是明日他们之结局。这看似铁板一块的荆州,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些裂缝,看得更清楚些,更大些。”
他停顿片刻,走到帐中,烛火将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云长此去,是危机,也未尝不是一步暗棋。翼德,你我在邓县要做的,便是在这囚笼显得最安分、最无害。但同时,笼中困兽,獠牙虽隐,筋骨尤在。我们要积蓄每一分力量,把握每一个细微的变数,等待……等待这笼子出现缝隙,或者,等待这荆州的‘大势’,发生变化。”
军帐内,烛火因气息流动而微微摇曳,光影在刘备坚毅隐忍的面容上明灭不定。关羽的调离如同断去一翼,但这支以坚韧和野心为魂魄的队伍,核心并未溃散。刘备就像一颗被投入看似平静却暗藏漩涡的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以邓县为中心,悄无声息却坚定不移地向着荆南、向着整个荆州士族官僚网络的深处扩散开去。而在襄阳,或许刘表正为自己的“高明”制衡手段而自得,享受着那份掌控全局的安心,却未曾察觉,那被他视为已驯服、已困死的潜龙,正在这精心打造的囚笼暗影里,以一种更冷静、更可怕的耐心,默默舔舐伤口,磨砺着下一次腾跃所需的、更加锋利致命的爪牙。荆北的囚笼,关得住形骸,却未必关得住那冲天之志与搅动风云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