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高层中迅速蔓延。大将军府内灯火彻夜未熄,袁尚枯坐于主位,眼底血丝密布,案几上堆积的军报他一份也未细看,只反复追问着同一句话:“赵云到何处了?他的骑兵究竟想干什么!”
每一次斥候仓皇入报,都让他的眼皮猛跳。那些消息如出一辙:龙骧营的轻骑像鬼魅般在邺城方圆百里的平原上肆虐,忽东忽西,行踪飘忽。他们不攻城,专挑软肋下手——城外的屯粮坞堡浓烟滚滚,巡弋的郡兵小队遭遇灭顶之灾,连接各处的驿道被无情截断,甚至几处灌溉用的关键水渠也被掘毁。这并非大军压境的攻坚战,而是一把精准剜肉的剔骨尖刀,刀刀砍在邺城的命脉与神经上。
“公子,昨夜又有三处粮仓被焚,驻守的两队士卒…无一归还。”审配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赵云所部皆一人双马,来去如风,我军步卒根本追之不及。他专掠乡野,驱散民夫,破坏田渠…此举甚毒,是在动摇邺城根基,长久下去,今秋粮收恐将大损。”
袁尚猛地站起,又无力地跌坐回去,双手紧紧抓住案几边缘,指节发白。“又是粮草!又是坞堡!他就不能堂堂正正来战一场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气急败坏的颤抖,更深处是无法掌控局面的恐惧。上次赵云轻骑袭扰的噩梦尚未散去,如今噩梦以更凌厉的姿态重演了。
逢纪捋着胡须,眉头紧锁:“公子,赵云此举,意在震慑,更在疲敌。他不强攻城池,是因为兵力不足。但其破坏我粮道、毁我屯田、屠我斥候,使我周边耳目闭塞,军民震恐。邺城虽固,若成孤岛,外无援应,内乏粮秣,士气迟早崩坏。”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逞凶?”袁尚看向逢纪,又看向审配,眼中满是血丝与求助,“文丑和张合的大军何时能回?”
“已加急传令。但即便他们即刻拔营,主力回师至邺城外围,至少也需两日以上。”审配沉声道,“当务之急,是立刻将周边所有兵力收缩至城内及几处关键卫城,坚壁清野,同时派精骑出城,与赵云游骑争夺外围要点,至少保住几条主要粮道通畅。”
袁尚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对,对!精骑!我们也有骑兵!令高览将军立刻派兵西进,截击赵云侧后!黎阳兵虽不多,总能牵制一番!”
审配与逢纪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高览所部守黎阳津要已捉襟见肘,分兵西进,无异于羊入虎口,恐怕正合赵云围点打援之意。但此刻袁尚惊惶失措,已听不进稳妥之策。
逢纪只得委婉道:“公子,高将军身负守卫黎阳重责,恐难分兵。当严令其谨守渡口,并多派哨船巡弋河面,以防吕布军自河内渡河偷袭,便是大功。邺城之困,关键仍在文、张二位将军速回。”
袁尚烦躁地挥挥手:“那就再派信使!八百里加急!告诉他们,邺城若有事,他们提头来见!” 他深吸几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想起审配之前的劝谏,“正南先生,巡城…对,巡城!我这就去城头,让将士们看到我!”
野王城下,河北军大营。
文丑捏着那份字迹潦草、措辞近乎惊恐的撤军令,额角青筋暴起。张合则默默看着另一份描述邺城周边惨状的详细军报,面色凝重如水。
“又是围魏救赵!贾文和,你就只会这一招吗!”文丑低吼,如同受伤的猛兽。他回头望向野王城,城墙多处残破,昨日他甚至已看到破城的曙光,士卒的血浸透了城墙下的泥土。“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啊!”
张合将绢书缓缓卷起,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文将军,此非贾诩只会一招,而是此招正中我等要害。邺城乃根本,公子安危系于其上。赵云铁骑纵横于腹心之地,破坏屯粮,截杀信使,散播恐慌。其意在逼我等回师,野王之围自解。此乃阳谋,不得不从。”
“难道就任由他嚣张?我率精骑先行回援,定斩赵云于马下!”文丑不甘。
“我军骑兵数量、机动力皆不及龙骧营,且连日攻城,人马疲惫。若分兵轻进,恐被赵云以逸待劳,逐个击破。”张合摇头,“为今之计,唯有全军速退,抱团北返。回邺城路上,广布斥候,谨防埋伏。只要我军主力返回,赵云孤军深入,必然退走。”
文丑胸膛剧烈起伏,最终狠狠一拳砸在案上,木屑纷飞。“撤!传令,后队变前队,骑兵两翼警戒,步卒连夜拔营!带不走的攻城器械…全部烧掉!”
撤退的命令引发了营中不小的动荡与怨气。士卒们看着多日血战未能攀上的城墙,看着同伴未能收敛的遗体,心中满是憋屈。但军令如山,营中很快燃起熊熊大火,云梯、冲车、井栏在烈焰中扭曲崩解,映照着士兵们沉默而疲惫的脸。
城头,徐晃按剑而立,死死盯着城外的火光与骚动。
“将军,敌军真退了?”副将韩浩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徐晃缓缓点头:“是真退。看其焚烧辎重之决绝,后阵布置之严密,非是诱敌。”他远眺北方,仿佛能看到那支纵横驰骋的银甲铁骑,“子龙将军…当真神速。贾公之谋,奏效了。” 他心中一块巨石落地,随之而来的是几乎将他淹没的疲惫与伤痛。但他依然挺直脊背,“传令,四门严守,多派斥候远探二十里。敌军虽退,不可有丝毫松懈。救治伤员,清点损失,修补城防…我们,守住了。”
许都,司空府。
曹操手中的两份战报一轻一重,却压得他半晌无声。河内之围已解,颍川告急。郭嘉侍立在一旁,面色在烛光下更显苍白,不时以袖掩口,压抑着低咳。
“好…好手段。”曹操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以轻骑挠其腹心,迫敌回顾;以重兵攻我要害,使我首尾难顾。吕布坐镇宛城,未动一兵一卒至河内,仅凭赵云一旅偏师,便乱袁尚方寸,解徐晃重围…奉孝,我们此番,败了。败得…如此轻易。”
郭嘉强忍咽喉间的腥甜,艰难道:“明公,河内之敌虽退,然文丑、张合大军无损,不日即返邺城,赵云必退。此一路…暂且算平手。颍川之危…才是燃眉之急。张辽骁锐,连破营垒,兵锋直指许都屏障,岌岌可危。当…当即刻抽调兵马,增援颍川,以空间换时间…待、待袁尚稳定邺城,或可再图…”
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绢帕上赫然现出刺目的红点。
“奉孝!”曹操霍然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谋士,朝外急呼,“医者!快传医者!”
他扶着郭嘉瘦削的肩膀,感受着掌心下身体的微颤,再看向案上那两份决定性的战报,一股深彻骨髓的寒意与无力感席卷全身。他联合袁尚,东西对进,本以为即便不能大胜,至少也能重创吕布一方,打破封锁。然而现实是,他倾注心力发起的攻势,被对手轻易化解,甚至反手就在他最疼的地方狠狠捅了一刀。
颍川若失,许都门户洞开。
“传令…”曹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心力交瘁与战略受挫的双重打击,“命曹仁停止一切渡河试探,全力巩固延津、白马防线…令于禁即刻整军,星夜驰援颍川,一切战守决断,皆以挡住张辽为先…”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补充道:“再…派人密切关注邺城动向及赵云所部去向。袁本初这儿子…靠不住了。”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曹操瞬间苍老了几分的面容,和郭嘉毫无血色的脸庞。窗外夜色如墨,仿佛预兆着更加艰难的未来。一种无形却沉重的绝望,开始在这位乱世枭雄的心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