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内挤满了人——军医、助手、小斯、伤员,呻吟声、吆喝声混在一起,像一口沸腾的大锅。秋灵却像被抽走了魂魄,独自守在角落的病床边,周遭的喧嚣仿佛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与她无关。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凑过去给军医打下手,也没有理会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小臂被划到,一道浅浅的血痕已经干涸,结成暗红的痂。她只是默默地端来一盆热水,拧干布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着许力身上的血污。
她自己还穿着沉重的铁甲,甲片上凝固的血渍黑一块红一块,脸上更是溅满了斑驳的血点,像幅狰狞的画。可这些,她全不在意。
许力已经昏迷了过去。刚被送进来时,剧痛让他不住地痛呼,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如蚯蚓。小助手慌忙给他用了麻药,没过多久,他便沉沉睡去,眉头却依旧紧蹙着,像是在梦里还承受着煎熬。
孙军医带着助手忙前忙后,清创、上药、包扎……折腾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直起身,长舒一口气,对守在一旁的秋灵道:“好了,血止住了。只要撑过这几天,不感染,命就保住了。”
“命保住了……”秋灵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积攒了一夜的恐惧、悲伤、绝望,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了上来。她再也忍不住,伏在床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放声大哭。哭声里没有丝毫顾忌,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把所有的后怕和心疼都哭了出来。
哭了许久,直到嗓子发哑,眼泪流干,她才慢慢止住哭声。安静打来热水,拧干布巾,给许力擦拭身体。
许力的伤处离他的私密很近,军医为了方便诊治,干脆将他的裤子整个褪了去。处理完伤口后,又忙着去抢救其他危重伤员,竟没来得及给他盖上点什么。
秋灵是女儿身,按理说,面对这样的场景本该羞涩。可此刻,当她的目光落在那裹着厚厚白布、依旧隐隐渗出血迹的伤口上,落在那空荡荡的、本该是左腿的地方,落在许力那张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上时,所有的忸怩都被碾碎成了尖锐的心疼。
许力待她,从来都像父亲对调皮的儿子。她闯祸时,他会板着脸训斥,却总在转身时默默为她收拾烂摊子;她受委屈时,他从不多说,只站在她身前,为她出气。那份藏在沉默里的关怀,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护佑,早已让她在心里,把这个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的男人,当成了父亲。
如今,她的“父亲”倒在了这里,伤成这样。
秋灵的动作愈发轻柔,布巾拂过许力的手臂、胸膛,擦去那些干涸的血渍和沙尘。她的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时,忍不住微微一颤,随即又握紧了布巾,一点点地擦净。
擦完身体,她取来干净的被子,小心翼翼地盖在许力身上,只露出他的头和包扎好的伤处。
做完这一切,她便跪坐在床边的地上,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许力的脸,那双往日里总是亮得像星星的眸子,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眼底是化不开的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麻木的沉寂,守着病床上的人,等待着一个未知的明天。
战场的硝烟渐渐沉降,黄沙下掩埋着未熄的余烬。慕散清点完残兵,才发现秋灵早已没了踪影,心里咯噔一下——那混球可是紫铜关的重要耳目,丢不得。他赶紧拉住身边一个亲兵:“小顺,你看见云灵海了吗?老子明明记得把他带回来了的啊!人哪去了?”
亲兵环顾一圈:“刚才混战,谁知道他溜达到哪儿去了。我保证人没丢,我这就去找。”
黄少将恰好从旁边走过,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无波:“不用找。我看见他回来了。许力伤重,是他送去军医那儿的。”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回春堂的方向,“许力若能救回来,他们就在回春堂;若是……那便去墓场了吧。”
慕散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没丢就好,没丢就好。管他在回春堂还是哪儿,反正人在营里。”说罢转身便走,他麾下还有一堆伤兵要安置,缴获的军械要清点,实在抽不开身多管。
黄少将也没再多言,转身走向中军大帐。地上的尸体需要掩埋,受伤的士兵要统计,战死的名单得上报,还有接下来的布防……一场胜仗下来,将军的担子反而更重了,他不可能像秋灵那样,把所有心神都系在一个人身上。
怪人营的弟兄们回到营地时,见秋灵的帐篷空着,问了几个知情的士兵,才知道许力出事了。谢凡心里一沉,带着穆北、李遖几人匆匆赶往回春堂。
刚进门,就看见秋灵跪坐在床边,背脊弯曲,像株被狂风打蔫了的野草。谢凡放轻脚步走过去,难得没开玩笑,声音有些干涩:“小西,听说了……你别太熬着,许头命硬,肯定能挺过来。”
李遖站在一旁,看着秋灵布满血丝的眼睛,递过一个油纸包:“刚从伙房拿的,还有点热乎的饼,你多少吃点。人是铁饭是钢,你垮了,谁守着许头?”
穆北轻轻拍了拍秋灵的肩膀:“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谢凡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以前我爹被我断了三根肋骨,躺了仨月照样没事。许头比我爹壮实,这点伤……不算啥。”话虽笨拙,眼里的担忧却很真。
秋灵抬起头,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黎锦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先回营了,那边还有事要处理。你有事就喊一声,我们随叫随到。”几人又看了看床上的许力,悄悄退了出去。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布,缓缓盖住紫铜关。忙完所有事的黄少将,走进了回春堂。他站在床边看了片刻,孙军医低声说了句“血止住了,命保住了,就是……腿没了”。
黄少将沉默半晌,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他看向秋灵,语气比平时柔和了些:“人活着就好。你也歇歇,守着不是这么个守法,别等他醒了,你先倒了。”
说完,他没再多留,转身离去。
回春堂又恢复了寂静,只有药味在空气中弥漫。秋灵依旧跪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许力。
大堂内,灯火通明,映着众将脸上掩不住的疲惫与凝重。众将依次上前,将各自负责的战况一一禀明,最后齐齐垂手肃立。
卢成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沉声道:“今日这一战,太险了。三千敌军,竟藏着两个首领,若非提前有备,怕是要折损更多弟兄。”
他话音落下,厅内一片寂静,众将纷纷低头,眉宇间染上哀伤。白日里的厮杀犹在眼前,那些倒下的身影,成了此刻难以言说的沉重。
慕散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恳切:“这次能险胜,多亏了云灵海。若非他听得准、报得及时,我们在外围清剿时,怕是早被敌军暗算了,损失只会更惨重。”
卢成点点头,目光扫过黄少将,疑惑问道:“说起来,那小家伙现在在哪?”
黄少将接口道:“许力伤重,没了一条腿,此刻还在回春堂昏迷不醒。云灵海一步不离地守着,谁劝也没用。”
“吩咐下去,让军医好生照料,用最好的药。”卢成沉声道。
慕散拱手领命:“属下定会亲自盯着,绝不敢怠慢。”
黄少将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惋惜:“许力那模样,怕是再难上战场,也站不起来了。等他伤好,不如就留在我营里,帮忙看看伙房,至少能安稳度日。”
卢成却摆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送他去长明灯。”
“不行!”黄少将立刻反驳,声音陡然提高,“许力劳苦功高,为军中流了多少血?长明灯是什么地方?那是……那是安置将死之人的地方!大将军这是要寒了将士们的心吗?”
卢成看着他急了,反倒笑了:“你急什么?我是让你给云灵海这么说,没真让你把人送过去。”
黄少将一愣,眼中满是不解。
卢成压低声音,解释道:“云灵海混得很,没什么规矩,借此收收他的性子。我们就撒个谎,说要把许力送去长明灯,他一准急得跳脚,定会跑来求我。到时候,不就能拿捏住这混球了?”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郑重:“至于许力,你传信去他的故乡,让他的家人来接他回家。”又看向白中将,“你算算他这些年的功勋,替他申请一批丰厚的抚恤金,务必让他能安安稳稳度过后半生。”
白中将连忙拱手:“末将领命。”
黄少将这才明白过来,脸上的怒气消了,反而点头附和:“这法子可行。只是得提前给回春堂的军医、还有怪人营的人下封口令,免得漏了风声,被那家伙看出破绽。”
“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务必严实,不能让他察觉半分。”卢成吩咐道。
“是。”黄少将领命。
卢成又看向慕散,眼中带着几分戏谑:“你这个‘恶人’,去把那混球骗过来见我。”
慕散拍着胸脯应下:“这有何难?那小家伙看着机灵,其实一点不懂军规里的弯弯绕绕,好骗得很。只要黄少将那边看住了嘴,别让哪个多嘴的给他讲什么规矩,我保管把人给您骗来。”
“好,那就今晚办好。”卢成一锤定音。
众将领命,纷纷转身退出大厅。风依旧凛冽,吹动着营旗猎猎作响,而大厅内,那盏灯火下,一场针对“混球”秋灵的小计,已悄然布下。
小剧场
龙灵峰急着如厕,没有草纸,见秋灵手里正好有,就问:“多少钱?”
秋灵一本正经:“五百两。”
龙灵锋:“五百两一张草纸?你怎么不去抢?”
秋灵:“我不是正在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