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往生堂后院,一道身影在槐树下辗转腾挪。
莫雪身形极慢,每一个动作都拖泥带水,毫无江湖武学该有的凌厉与杀伐。这不像是在练功,倒像是在公园里打太极的老大爷。
但他额头上全是汗。
体内那股温热的气流随着动作在经脉中缓缓游走,每过一处穴窍,便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杂质被剔除。那种舒畅感让他甚至想呻吟出声。
不对劲。
莫雪收势站定,胸膛剧烈起伏。
太顺了。
自从跟着那个疯癫女道士念了几天经,这《长生诀》的修炼速度简直是一日千里。原本晦涩难懂的关隘,如今只要调整呼吸,默念那几句“太上台星”,便能势如破竹。
这不合理。
莫家祖传的神功,怎么会跟往生堂这种骗死人钱的经文扯上关系?
难道那女道士真是隐世不出的绝顶高人?
莫雪抬头,视线死死锁住那堵斑驳的围墙。
他在等。
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没有脚步声,没有衣袂破空声。
那堵墙上忽然多了一个人。
依旧是一袭青衣,赤着双足,长发随意披散。她就那么凭空出现在那里,好像她原本就是这夜色的一部分。
莫雪心脏猛地一缩。
来了。
他没有任何犹豫,几步冲到墙下,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前辈!”
声音急切,带着压抑许久的困惑与渴望。
墙上的女子没理他。她手里捏着一根不知从哪折来的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姿态慵懒到了极点。
“练完了?”
她随口问道,没看莫雪,只盯着天边那轮残月。
莫雪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激动。
“练完了。但晚辈有一事不明,恳请前辈解惑。”
女子轻笑一声。
“说。”
“晚辈近日修炼,发现若配合道门早课的呼吸吐纳之法,功力精进神速。可这《长生诀》乃是杀伐护身的神功,为何会与那……那超度亡魂的经文相辅相成?”
莫雪说完,屏住呼吸,等待着答案。
这关乎他复仇的根本,关乎莫家的未来。
墙上的女子终于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全是戏谑。
“杀伐护身?”
她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谁告诉你,《长生诀》是用来杀人的?”
莫雪愣住了。
“家父……家父曾凭此功威震江湖,被誉为大宗师……”
“那是你爹练岔了。”
女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手中的狗尾巴草指了指莫雪的鼻子。
“蠢货。”
“《长生诀》,顾名思义,求的是长生,修的是性命。这是一门正儿八经的道家养生功。”
轰。
莫雪脑子里一声巨响,整个人僵在原地。
养生功?
莫家世代相传,引得江湖血雨腥风,甚至招来灭门之祸的绝世秘籍,竟然是一门……养生功?
这怎么可能!
“不……这不可能!”
莫雪猛地抬头,脖子上青筋暴起。
“若只是养生,为何能修出内力?为何能让人力大无穷,开碑裂石?”
女子撇了撇嘴,一脸嫌弃。
“你天天挑水劈柴,身体壮实了,力气自然就大。你日日吐纳练气,经脉通畅了,内力自然就深。这跟杀人有什么关系?”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语调悠悠。
“道家讲究清静无为,道法自然。这《长生诀》的核心,便是通过调理五脏六腑,让身体回归先天之境,从而延年益寿。”
“你那早课念的经文,虽然是用来超度的,但韵律暗合天道,能平心静气,消除杂念。你一边练着养生功,一边满脑子想着把人脑袋拧下来,气血自然相冲,不走火入魔才怪。”
“跟着那女道士念经,把你那一身戾气磨平了,心静了,气顺了,这养生功自然就练成了。”
一段话,把莫雪二十年来的认知击得粉碎。
他呆呆地跪在那里,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原来如此。
怪不得父亲当年总说《长生诀》难练,总说心魔难除。
原来从一开始,路就走错了。
他们把一把用来修剪花草的剪刀,硬生生磨成了杀人的匕首。
虽然也能杀人,但终究是落了下乘,甚至会伤及自身。
莫雪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就是真相?
荒谬。
太荒谬了。
一种巨大的虚无感笼罩了他。莫家满门一百多口人命,就为了这么个东西?
“怎么,失望了?”
头顶传来女子凉凉的声音。
“觉得练个养生功报不了仇?觉得当个道士丢了你莫大少爷的脸?”
莫雪浑身一震。
报仇。
这两个字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他。
管它是养生功还是杀人技。
只要能修出内力,只要能变强,只要能杀光黑楼那帮畜生。
哪怕是练绣花针,他也练!
既然这功法需要心静,需要道门经义来辅助。
那他就当个道士。
当个全天下最虔诚的道士。
莫雪眼中的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狠厉。
他对着墙上的女子,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晚辈明白了。”
“多谢前辈指点迷津。”
再抬头时。
墙头空空荡荡。
只有那根狗尾巴草,孤零零地插在砖缝里,随风摇曳。
莫雪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他转身看向那间黑漆漆的主屋。
既然要修道,那就修个彻底。
……
次日清晨。
天还没亮,甜水巷里的公鸡都还没打鸣。
往生堂后院的水井旁,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莫雪赤着上身,将一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肌肉紧绷,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擦干身体。
他回到房间,拿起那件被扔在床角的旧道袍。
之前他看这衣服,只觉得是耻辱,是枷锁。
现在。
他仔仔细细地抚平上面的每一道褶皱,将领口那个补丁理正。
穿衣。
系带。
整理衣冠。
莫雪站在那面昏黄的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面容清秀,身形挺拔。虽然穿着一身破旧道袍,却自有一股出尘的气质。
那个满身戾气的江湖少侠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静如水的年轻道人。
他推开房门,走到院中。
搬桌子,摆香炉,点清香。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点不情愿。
他盘腿坐在那个受潮的蒲团上,腰背挺得笔直。
没有木鱼声。
没有林羽的催促。
他闭上眼,调整呼吸。
吸气三长,呼气两短。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响起。
不再是咬牙切齿的敷衍,每一个字都念得圆润饱满,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体内的《长生诀》随之运转。
气海翻腾,经脉舒张。
那种水乳交融的畅快感,让他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吱呀——”
主屋的门被推开。
林羽披着一件外衫,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她本来是想出来看看那个倒霉催的伙计起床没,要是没起正好扣他工钱。
结果一出门,她就愣住了。
院子里烟雾缭绕。
那个平日里总是一脸苦大仇深、恨不得把“我是被逼的”五个字刻在脑门上的少年,此刻正端坐在香案前。
一身破道袍穿得整整齐齐,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
晨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了一层金边。
那诵经声平稳有力,透着一股子虔诚劲儿。
要不是那张脸没变,林羽都要以为自己昨晚梦游又招了个新伙计。
这小子……吃错药了?
还是被自己昨晚那番话忽悠瘸了?
林羽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莫雪念完最后一段经文,缓缓睁开眼。
他看到了门口的林羽。
没有像往常那样冷哼一声别过头,也没有露出那种嫌弃鄙夷的神色。
他站起身,理了理袖口。
然后对着林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道门稽首礼。
“堂主,早。”
林羽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哟。
这就入戏了?
她也不点破,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
“嗯,早。”
“既然这么有精神,那今天的早课就你自己做吧。贫道再去睡个回笼觉。”
说完,她转身就要回屋。
“堂主且慢。”
莫雪的声音传来。
林羽停下脚步,回头。
“干嘛?想涨工钱?门都没有。”
莫雪摇了摇头。
他指了指香案上的那本经书,一脸认真。
“这本《太上感应篇》,弟子已经背熟了。不知堂主这里,可还有其他道门典籍?”
“弟子想多读几本,也好……修身养性。”
林羽看着他那双清澈见底、写满了求知欲的眼睛,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好家伙。
这是真把《长生诀》当养生功练了?
还要多读几本?
行啊。
既然你想学,那我就成全你。
反正柜台底下垫桌脚的那几本经书都快发霉了。
“有。”
林羽指了指堂屋角落里那个积满灰尘的大箱子。
“都在那里面,自己去翻。”
“多谢堂主。”
莫雪再次行礼,转身朝着那个箱子走去。
背影坚定,步伐沉稳。
活脱脱一个求道若渴的好苗子。
林羽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给昨晚那个“月下仙子”点了个赞。
这忽悠技术,绝了。
不但解决了这小子的练功问题,还顺手给自己培养了一个免费且心甘情愿的高级劳动力。
这波血赚。
她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回了屋,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继续做她的春秋大梦去了。
……
往生堂的日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那个总是黑着脸扫地的伙计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旧道袍,见人就笑(虽然笑得很僵硬),干活比驴还勤快的年轻道士。
莫雪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把那些琐碎的杂活当成折磨,而是当成了修行。
扫地是扫心地。
擦桌是擦心镜。
就连铲驴粪,都被他铲出了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悲壮感。
那头小青驴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不再对他尥蹶子,偶尔还会让他摸摸脑袋。
而最让林羽满意的,是他的业务能力。
以前让他画符,那是逼良为娼。
现在,莫雪每天晚上练完功,都会主动跑到柜台前,铺开黄纸,研好朱砂。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画出来的符箓,虽然没什么法力,但那股子精气神,看着就唬人。
卖相极佳。
林羽甚至偷偷涨了价,一张平安符从十文涨到了十五文,依旧供不应求。
这天午后。
林羽躺在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新买的《霸道盟主爱上我》,正看到精彩处。
莫雪端着一壶刚泡好的茶,轻轻放在她手边。
“堂主,请用茶。”
林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温度适中,茶香浓郁。
这伺候人的本事也见长啊。
“嗯,不错。”
林羽随口夸了一句。
“对了,堂主。”
莫雪站在一旁,并没有退下。
“何事?”
“弟子这几日研读道经,对其中几句有些不解,想请堂主指点一二。”
林羽手里的书差点掉地上。
林羽咳嗽了两声,掩饰尴尬。
“咳咳……那个,道法自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自己悟吧。”
莫雪却是一脸执着。
“可是堂主,这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弟子总觉得……”
“有人来了!”
林羽猛地坐直身子,指着大门方向,生硬地转移话题。
莫雪一愣,下意识地回头。
果然。
大门外,一个穿着捕快服饰的男人正急匆匆地跑进来。
不是赵大虎。
是个生面孔。
那捕快满头大汗,一进门就喘着粗气喊道:
“玄云道长!出事了!”
“赵头儿让我来请您,赶紧去一趟城南!”
林羽心里松了口气。
这生意来得真是时候。
她立刻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从竹椅上站起来。
“莫慌。”
“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那捕快咽了口唾沫,一脸惊恐。
“城南……城南刘员外家,闹鬼了!”
“还是个……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