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雪握着扫帚的手,指骨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青筋毕露。
他的人生,在这一刻,被这把粗糙的,沾着灰尘的扫帚,劈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
前半生,他是大宗师莫雨的独子,锦衣玉食,万众瞩目,是江湖未来的希望。
后半生,他是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丧家之犬,一个连栖身之所都没有的逃犯,一个……欠了十两银子的,丧事铺伙计。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烧红的铁水,浇灌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摔了这把扫帚,他想冲着眼前这个懒散市侩的坤道怒吼,他想用父亲教他的第一式掌法,拍碎这张可恶的柜台。
可他不能。
理智像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浇熄了他所有的冲动。
他身负重伤,虽然被这古怪的坤道用不知名的丹药救了回来,但一身功力十不存一。
外面还有黑楼的杀手在虎视眈眈,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而这里……
莫雪的余光,扫过这间小小的铺子。
往生堂。
一个与死人打交道的地方,一个被所有人下意识忽略的,阴暗的角落。
在这拥有百万人口,繁华鼎盛的江宁城中,还有比这里更绝佳的藏身之地吗?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地方来养伤,更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来偷偷修炼父亲留下的那本绝世神功。
《长生诀》。
只要神功大成,区区黑楼,弹指可灭!
想到这里,莫雪那双燃烧着怒火与不甘的眼睛,缓缓地沉静了下来。
那股滔天的屈辱,被他强行压进了心底最深处,化作了冰冷的,坚韧的基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沙沙……”
扫帚划过地面,扬起了细微的尘土。
他开始扫地了。
动作生涩,僵硬,充满了不协调。
林羽躺在竹椅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乐开了花。
哟,不愧是她认定的男主角,这么快就想通了。
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这剧情,对味儿!
她看着莫雪那副明明恨不得杀了自己,却又不得不乖乖干活的憋屈模样,只觉得比看任何话本子都有趣。
不过,口说无凭。
她从躺椅上坐起身,从柜台下摸出一张崭新的黄纸,又取来笔墨。
“为了防止你中途跑路,咱们还是白纸黑字,立个字据比较好。”
林羽提笔,龙飞凤舞,一气呵成。
一张充满了甲方压榨气息的“卖身契”,新鲜出炉。
【今有莫雪,欠往生堂堂主玄云,医药费、住宿费、伙食费等共计拾两纹银。因无力偿还,自愿留堂为役,工期八月,月钱一两五钱,包吃包住,以工抵债。期间须听从堂主号令,不得有误。若有逃遁,天涯海角,追讨不休。】
林羽将那张墨迹未干的字据,往莫雪面前一递。
“按个手印吧。”
莫雪看着那张薄薄的黄纸,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他沉默地,从林羽手中接过字据,又接过她递来的一方红色印泥。
将自己的拇指,重重地,按了下去。
一个鲜红的,充满了屈辱的指印,烙在了那张黄纸之上。
“很好。”
林羽心满意足地收回字据,小心翼翼地吹干,然后珍而重之地,将它与自己的百两私房钱,放在了一起。
这可是重要的“剧情道具”,得收好了。
从此往生堂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眼神里藏着刀光剑影的小伙计。
而林羽,也心安理得地,当起了自己最擅长的甩手掌柜。
“地扫完了吗?墙角还有灰,没看见?扣一文钱。”
“桌子擦干净,那上面有油渍,你是不是想让我做法事的时候,把符画歪了?”
“后院的驴,该喂了。草料在那边,黑豆别放多了,那玩意儿贵。”
“还有,驴棚该铲了,味道都飘到堂屋来了,影响我看书的心情。活儿干不完,晚饭别吃了。”
林羽每天就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喝着茶,吃着蜜饯,一边翻着话本子。
她唯一的运动,就是抬抬眼皮,监督着那个在铺子里忙得团团转的身影,时不时地,发出几句充满了资本家恶臭的点评。
莫雪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锦衣玉食大少爷,就这样开启了他“悲惨”的打工生涯。
他学会了如何使用扫帚,如何分辨不同种类的纸钱,如何将那些纸扎的元宝和人马,码放得整整齐齐。
他甚至还学会了,如何面不改色地,走进那间充满了刺鼻气味的驴棚,将小青驴的排泄物,一铲一铲地,清理干净。
每当这个时候,那头油光水滑的小青驴,还会用它那毛茸茸的大脑袋,亲昵地蹭蹭他,仿佛在嘲笑他。
莫雪气得牙痒痒,好几次都想一掌拍死这头通人性的畜生。
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将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屈辱,都化作了干活的动力。
扫地,他便将每一寸地砖都扫得能映出人影。
擦桌,他便将每一张桌子都擦得油光锃亮。
铲屎,他便将那驴棚打扫得比自己的房间还干净。
他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磨砺着自己的心性。
他发现,当他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这些繁重的,琐碎的劳动中时,他体内那股属于《长生诀》的温和内力,运转得竟愈发顺畅。
他那颗因为血海深仇而变得浮躁、暴戾的心,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枯燥的劳作中,渐渐沉淀下来,变得如同深潭一般,沉稳,坚韧。
林羽自然也发现了他的变化。
这小子,可以啊。
不仅没被压垮,反而越挫越勇,心性修为都肉眼可见地在增长。
不愧是她看中的男主角。
这出戏,越来越有看头了。
两人之间,就这么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雇佣关系。
林羽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莫雪在屈辱中卧薪尝胆。
往生堂的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和谐中,一天天过去。
这日午后。
林羽正看到话本里,魔教圣女的身份即将暴露,剧情进入了第一个小高潮。
莫雪则提着一桶水,正在堂屋里,一丝不苟地擦洗着地面。
“砰!”
店铺那扇虚掩着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股官府特有的煞气。
“玄云道长!又来生意了!”
来人正是江宁府六扇门的老熟人,捕头赵大虎。
他一进门,便扯着他那特有的大嗓门嚷嚷起来,可话说到一半,却忽然卡住了。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正蹲在地上,提着抹布擦地的少年身上。
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腿,脸上还沾着几点灰尘。
可即便如此,也难掩其清秀俊朗的五官,和那股子与这间阴森的丧事铺子,格格不入的独特气质。
赵大虎愣住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莫雪,又看了看那边躺椅上悠闲看书的林羽,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古怪的,混合了震惊与八卦的表情。
“哟,道长!”
赵大虎凑到林羽身边,压低了嗓子,用一种十分欠打的腔调,挤眉弄眼地说道。
“您这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水灵的伙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