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光大亮，林羽才从那张硬邦邦的床上悠悠醒转。
她推开窗，楼下街道早已是人声鼎沸，新的一天，带着独属于凡尘的喧嚣与活力，扑面而来。
她下楼结了账，便径直走出了悦来客栈。
昨夜她已经对着那份舆图，仔细地推算过了。
此地名为宛城，而她计划中的养老圣地江宁城，位于东南方向，两地之间的直线距离，约莫有上千余里。
千里之遥。
对凡人而言，这是一段需要耗费数月光景，跋山涉水的漫长旅途。
可对她而言。
这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只要她愿意，甚至无需显化原形，只需一个最简单的缩地成寸之术，瞬息之间，便可抵达。
但这个念头，仅仅是在她脑海中闪过了一瞬，便被她毫不犹豫地，彻底掐灭。
飞过去？
那和前世坐飞机出差有什么区别？
从一个格子间，换到另一个格子间，中间的过程被无限压缩，只剩下起点和终点。
那沿途的风景呢？
那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呢？
那街头巷尾，独具特色的小吃呢？
那夕阳下古道上的袅袅炊烟呢？
如果把这些全都错过了，那这场旅行，这场她期盼了三十年的假期，还有什么意义？
不。
她不要效率。
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她要最慢的，最笨的，最能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正“活着”的旅行方式。
她要用双脚，去丈量这片土地。
她要用双眼，去看尽这凡尘的每一寸风景。
打定了主意，林羽的心情愈发轻松，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她没有急着出城，而是向路人打听了方向，径直朝着城西最大的一处牲口市场走去。
刚一走进市场，一股混杂着草料、牲畜粪便与尘土的浓烈气味，便冲鼻而来。
宽阔的场地上，用简陋的木栅栏，隔出了一块块区域。
牛、马、骡、驴，各种各样的牲口，应有尽有。
健壮的黄牛懒洋洋地甩着尾巴，成群的绵羊咩咩叫个不停，还有几头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黑毛野猪，被关在坚固的铁笼里，烦躁地用鼻子拱着地面。
“客官！看看我这匹马！正宗的北地大宛马！日行八百，夜走一千，绝对的宝马良驹！”
一名皮肤黝黑的马贩子，牵着一匹高大神骏的枣红马，满脸热情地凑了上来，唾沫横飞地推销着。
林羽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
太快了。
她摇了摇头，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径直从那匹神采奕奕的宝马身旁，走了过去。
马贩子脸上的笑容，僵在了原地。
“诶，这位道长！我这儿的骡子，脚力好，能负重，走山路最是稳当！”
另一名商人也围了上来。
林羽依旧摇头。
她信步闲逛，无视了那些看起来就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也略过了那些身强力壮的骡子。
她的视线，在市场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
那里，拴着几头毛驴。
它们没有马儿的神骏，也没有骡子的壮硕，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吃着草料，偶尔甩甩尾巴，赶走身上的苍蝇。
其中一头，尤其吸引了林羽的注意。
那是一头通体青灰色的毛驴，个头不大，看起来有些瘦弱。
它似乎是感觉到了林羽的注视，抬起了头，用那双黑溜溜的，大而温顺的眼睛，好奇地看了过来。
那眼神里，没有野性，没有警惕，只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憨厚与安然。
就是它了。
林羽的心中，瞬间做出了决定。
这股子懒洋洋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只想找个地方趴着晒太阳的气质，简直和她自己，如出一辙。
“店家，这头驴，怎么卖？”
林羽走到那头青驴面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那毛茸茸的，有些滑稽的长耳朵。
青驴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甚至还主动用头，蹭了蹭她的手心。
一名看起来有些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从一旁走了过来，他上下打量了林羽一眼，有气无力地回道：“道长好眼力。这头驴，脾气是温顺，就是脚力差了点，拉不了重活。您要是诚心要，五两银子您牵走。”
五两银子。
不算贵，但也不便宜。
林羽没有还价，直接从袖中摸出了五两碎银，递了过去。
“成交。”
那汉子看到银子，脸上的愁苦之色才稍稍散去，他麻利地解开缰绳，递到了林羽的手中。
“得嘞！道长，它是您的了。”
就这样，林羽拥有了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伙伴。
她没有急着出城，而是牵着这头新买来的青驴，先是去铁匠铺，为它配上了一副大小合适的，结实耐用的鞍具。
然后，又去了一趟城里最大的杂货铺。
水囊，干粮，蓑衣，斗笠，还有一小包用来点火的火绒，以及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伤药。
所有长途旅行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她都仔仔细细地采买齐全。
虽然以她的能力，这些东西一件也用不上。
渴了可以餐风饮露，饿了可以引气辟谷，别说下雨，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伤不到她分毫。
但她还是买了。
因为，这是一种仪式感。
是一种让她能够彻底代入“凡人旅者”这个身份的，必要的仪式感。
她将采买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地装进两个大大的布包里，挂在了驴背的两侧。
原本看起来有些瘦弱的青驴，挂上这两个沉甸甸的行囊之后，倒显得有几分旅途老手的模样了。
一切准备妥当。
已是临近午时。
林羽牵着自己的青驴，慢悠悠地，晃到了宛城的南门。
城门口的守卫，看到她这副打扮，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坤道，却置办了如此齐全的行头，骑着一头慢吞吞的毛驴，这是要去哪儿？
林羽没有理会那些探究的视线。
她翻身，轻巧地跨上了驴背。
双腿轻轻一夹。
“驾。”
青驴晃了晃大耳朵，迈开了它那不紧不慢的，四平八稳的步子，驮着它的新主人，一步一步，走出了宛城的城门。
一人，一驴。
就这么行走在城外那宽阔的官道之上。
官道两旁，是青翠连绵的田野，微风拂过，掀起一阵阵绿色的麦浪。
远处，有农人扛着锄头，哼着乡间的小调，在田埂上走过。
温暖的阳光，和煦的微风，泥土的芬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副宁静而又美好的田园画卷。
林羽坐在驴背上，随着毛驴的走动，身体一晃一晃。
她取下腰间的水囊，拔掉木塞，仰头喝了一口。
清甜的井水，带着一丝甘洌，滋润了有些干涸的喉咙。
舒服。
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轻松与惬意，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甚至忍不住，轻轻地，哼起了前世一首不知名的，早就忘掉了歌词的小调。
不成调的旋律，在旷野的风中，飘出很远。
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那愉悦的心情。
身下的青驴，也甩了甩尾巴，仰头，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充满了活力的嘶鸣。
“昂——！”
它那不紧不慢的步子，似乎也变得更加轻快了几分，仿佛对这一次未知的，漫长的旅行，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