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沂水一带,曾有位名叫邢子仪的风水师,四十来岁,为人木讷老实,不善言辞。他看风水的本事是祖上传下来的,在十里八乡也算小有名气。可这人性子太过耿直,从不肯为了多赚几个钱而说些奉承话,因此家境始终清贫,只有祖上留下的三间旧瓦房,妻子五年前病逝后,也未再娶。
这年秋天,邻村朱守仁请邢子仪去为他父亲选块坟地。朱家是当地有名的富户,朱守仁年轻时在外做绸缎生意,积攒下不少家业,如今年纪大了,回乡养老,最在意的便是这身后事。
邢子仪在朱家祖坟周边转了三天,最后选中了一处“金蟾抱珠”的吉穴。朱守仁大喜,封了十两银子作为酬谢,又摆下酒席款待。
酒过三巡,朱守仁忽然压低声音道:“邢师傅,不瞒你说,我最近遇到一桩怪事。”
邢子仪放下酒杯:“朱老爷请讲。”
“上月十五,我夜里从县城回来,路过杨家岭那片老坟地时,看见有个穿白衣的女子在坟头哭泣。我以为是哪家女眷祭奠亲人,也没在意。可第二天晚上,我又看见她了,还是在那个地方,还是那身白衣。我心里奇怪,就悄悄走近些看,这一看可不得了——”朱守仁说到这里,脸色发白,“那女子根本没有脚!她是飘在坟头上的!”
邢子仪皱眉:“杨家岭那片坟地阴气确实重,朱老爷以后夜里还是绕道走吧。”
“可事情还没完。”朱守仁声音更低了,“前天晚上,我睡得正熟,忽然觉得有人在推我。睁眼一看,竟是那白衣女子站在我床前!她长得倒是清秀,就是脸色惨白。她对我说:‘朱老爷,你占了奴家的地方,让奴家无处安身。’我吓得魂不附体,问她是谁,她说她叫小绾,原是前村杨万石家的婢女,三年前病死后就葬在杨家岭。如今杨家人把她坟地平了,她成了孤魂野鬼。”
邢子仪沉吟片刻:“这倒不难办,给她另寻个安身之处,好生超度便是。”
朱守仁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那女鬼却说,不用麻烦,只要朱老爷肯将家中那方闲置的玉印赠她栖身即可。她说那玉印质地温润,她寄居其中,既可避风雨,又不会打扰主家。”
“玉印?”邢子仪疑惑。
朱守仁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早年收的一方古印,据说是前朝王府里的东西,有些年头了。我想着反正也无用,就答应了。说也奇怪,自那以后,那女鬼再没出现过。”
邢子仪总觉得此事蹊跷,但见朱守仁不再受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转眼过了半月,邢子仪正在家中整理罗盘,忽听门外有人呼唤。开门一看,竟是朱守仁家的老仆,神色慌张地说朱老爷中邪了,请邢师傅快去瞧瞧。
邢子仪不敢耽搁,随老仆赶到朱家。一进朱守仁的卧房,就见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青黑,嘴唇干裂,不住地喃喃自语。
朱守仁的儿子朱孝廉红着眼圈道:“家父三天前突然病倒,请了郎中来看,都说是邪气入体,药石无灵。昨夜更是胡言乱语,说什么‘仙缘将至’、‘狐仙赐福’之类的怪话。”
邢子仪走近细看,只见朱守仁印堂发黑,周身笼罩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他取出祖传的桃木剑,在朱守仁头顶虚划几下,口中念念有词。突然,朱守仁猛地睁眼,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绿光,厉声道:“邢子仪,莫要多管闲事!”
那声音尖细刺耳,绝非朱守仁本音。
邢子仪心中一惊,知道这是被妖物附体了。他稳住心神,问道:“你是何方妖孽,为何纠缠朱老爷?”
朱守仁怪笑一声:“我是来送仙缘的,朱守仁福缘深厚,当受狐仙庇佑,得道成仙!”
邢子仪冷笑:“既是仙缘,为何吸他精气,害他性命?”
那附体的妖物闻言大怒,控制朱守仁的身体直挺挺坐起,伸手向邢子仪抓来。邢子仪急忙后退,同时将一道符箓拍向朱守仁额头。只听一声凄厉惨叫,一股黑烟从朱守仁头顶冒出,在房中盘旋一圈,从窗口逃走了。
朱守仁软软倒下,人事不省。邢子仪对朱孝廉道:“令尊是被狐妖附体了。方才那妖物虽被我赶走,但未伤根本,恐怕还会再来。”
朱孝廉急问:“这可如何是好?”
邢子仪道:“你方才可听见那妖物说‘狐仙’?这附近可有狐狸出没?”
朱家众人面面相觑,老仆忽然道:“后山确实有窝狐狸,前些年还时常偷吃家里的鸡。不过这两年倒是少见它们的踪迹了。”
邢子仪点点头:“带我去看看。”
众人来到后山,在一处荒草丛生的土坡上,发现了一个隐蔽的狐狸洞。洞口散落着几根鸡毛,还有淡淡的腥臊味。邢子仪在洞口周围仔细察看,忽然在草丛中捡起一物——正是朱守仁所说的那方玉印。
“这玉印不是给了那女鬼小绾吗?怎么会在这里?”朱孝廉惊讶道。
邢子仪将玉印凑到鼻前闻了闻,沉声道:“哪有什么女鬼,分明是这狐妖作祟。它化作女鬼,骗走玉印,借玉印的灵气修炼。如今修为大增,便想来控制朱老爷,吸他精气。”
朱孝廉吓得面如土色:“这、这该如何是好?”
邢子仪道:“狐妖已有些道行,硬拼恐难取胜。我有一计,需你们配合。”
当晚,朱家张灯结彩,大摆宴席,对外宣称朱老爷病愈,要庆祝一番。朱守仁穿戴整齐,坐在主位,虽然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
酒至半酣,邢子仪起身举杯:“恭喜朱老爷康复,更贺朱老爷得遇仙缘!”
朱守仁笑道:“多亏邢师傅相助。”
邢子仪道:“朱老爷客气了。不过,我观府上气象,这仙缘似乎未尽,今夜或许还有奇遇。”
众人闻言,皆露好奇之色。朱守仁正要询问,忽听门外传来女子的笑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不知何时站在院中,容貌秀美,气质不凡。
“好热闹的宴席,不知可否添奴家一个?”女子笑吟吟道。
朱守仁一见这女子,脸色微变——正是那夜所见的女鬼小绾!
邢子仪却笑道:“姑娘请进。敢问姑娘芳名,从何处来?”
女子袅袅走进厅堂,目光流转:“奴家姓胡,名绾绾,家住后山。闻得朱老爷设宴,特来叨扰。”
朱守仁强作镇定:“原来是胡姑娘,请坐。”
胡绾绾在朱守仁身旁坐下,举止优雅,谈吐不俗,很快便成了宴席的焦点。她时而吟诗作对,时而讲些奇闻异事,引得众人连连称赞。只有邢子仪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酒过三巡,胡绾绾面泛桃花,眼波流转,对朱守仁道:“朱老爷,实不相瞒,奴家并非凡人,乃是修炼五百年的狐仙。前日感应到朱老爷仙缘深厚,特来相会。若朱老爷不弃,愿结为道侣,共参仙道。”
朱守仁故作惊喜:“此话当真?”
胡绾绾点头:“自然。不过修仙之道,需远离尘嚣。奴家在深山中有处洞府,朱老爷若愿意,今夜便可随奴家前去。”
朱守仁犹豫道:“这...容我考虑考虑。”
胡绾绾见状,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方玉印:“朱老爷可是舍不得这家业?修仙之人,当断尘缘。不如将这玉印留给子孙,也算是个念想。”
邢子仪忽然插话:“胡姑娘,你这玉印可否借我一观?”
胡绾绾警惕地看了邢子仪一眼,但还是将玉印递了过去。邢子仪接过玉印,仔细端详,忽然笑道:“好个狐妖,事到如今还敢骗人!”
话音未落,邢子仪猛地将玉印摔在地上。只听“啪”的一声,玉印碎裂,从中飘出一缕黑烟。
胡绾绾脸色大变:“你!”
邢子仪厉声道:“这玉印中藏着你的一缕精魂,是你操控朱老爷的媒介!如今玉印已碎,你还有何手段?”
胡绾绾尖叫一声,面容扭曲,露出尖牙利爪:“坏我好事,拿命来!”说着向邢子仪扑来。
邢子仪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对准胡绾绾。镜中射出一道金光,照在狐妖身上。胡绾绾惨叫一声,现出原形——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狐。
“果然是你在作祟!”朱守仁又惊又怒。
白狐龇牙咧嘴,口吐人言:“朱守仁,你家的风水本就招妖引怪,怨不得我!”
邢子仪冷笑道:“休得胡言!朱家祖坟是我亲自勘定,乃是上佳吉穴,岂会招妖?”
白狐怪笑:“你自诩风水大家,却不知那‘金蟾抱珠’之穴另有玄机。珠为阴,蟾为阳,阴阳交汇处,正是我等修炼的宝地!我借朱家祖坟的灵气修炼,事半功倍。如今只差吸取朱守仁的精气,便可化形成人,你却来坏我好事!”
邢子仪闻言一怔,细想那穴位的格局,果然如狐妖所说,暗藏玄机。他不由汗颜,自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险些害了朱家。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害人性命!”邢子仪稳住心神,取出桃木剑,“今日就收了你这妖孽!”
白狐纵身一跃,避开桃木剑,与邢子仪在厅中缠斗起来。它动作敏捷,口中不时喷出黑烟。邢子仪虽有些功夫,但毕竟年岁已高,渐渐落了下风。
正在危急时刻,忽听门外一声大喝:“妖狐休得猖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青袍道人站在门口,手持拂尘,仙风道骨。
白狐一见这道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欲逃。道人将拂尘一甩,万千银丝射出,将白狐牢牢捆住。
“贫道乃崂山清虚子,云游至此,见此宅妖气冲天,特来查看。”道人向众人稽首。
邢子仪忙上前行礼:“多谢道长相助。”
清虚子看了看被缚的白狐,摇头叹道:“你这孽畜,修行不易,何苦害人?”
白狐哀鸣不已,口吐人言:“道长饶命!小狐再不敢了!”
清虚子对邢子仪道:“这狐妖修行已近五百年,杀之可惜。不如让贫道带回山中管教,也好给它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邢子仪点头:“全凭道长处置。”
清虚子又对朱守仁道:“施主家的风水确实有些问题。那‘金蟾抱珠’之穴虽好,但需以阳刚之物镇之。可在坟前立一石敢当,再种三棵松柏,便可保无忧。”
朱守仁连连称谢,命人取来百两白银酬谢。清虚子婉拒不受,只带着白狐飘然而去。
此事过后,朱守仁的身体逐渐康复,朱家也再无怪事发生。邢子仪经此一事,深感自己学艺不精,闭门研读祖传风水典籍三年,终成一代大家。
至于那狐妖胡绾绾,据说在清虚子门下潜心修行,后来还真修成了正果。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倒是那方破碎的玉印,朱家人将它重新粘合,供奉在祠堂中,作为镇宅之宝。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朱家子孙读书格外聪明,接连出了好几个秀才举人。乡人都说,这是那玉印中残留的灵气在庇佑朱家。
如此过了数年,一日邢子仪路过朱家,朱守仁热情相邀,二人饮酒叙旧。酒至酣处,朱守仁神秘兮兮地道:“邢师傅,你可知那狐妖为何偏偏找上我家?”
邢子仪摇头。
朱守仁压低声音:“前几日我整理旧物,发现了一本家传的笔记。原来我太爷爷年轻时,曾救过一只受伤的白狐。那白狐通灵,说要报答他,可太爷爷没当回事。如今想来,这胡绾绾,或许就是那白狐的后代,特来报恩的。”
邢子仪闻言愕然:“既是报恩,为何要害你?”
朱守仁笑道:“她哪是真要害我?不过是借机与我结缘,助我修行。那清虚道长后来托梦与我,说这是我朱家的一段仙缘,可惜我凡心太重,无缘仙道。”
邢子仪细想当日情形,那狐妖虽附体朱守仁,却并未真正伤他性命,反而助他疏通经脉,祛除暗疾。如此看来,倒真可能是来报恩的。
“看来这世间因果,真是玄妙难测啊。”邢子仪感慨道。
二人相视而笑,举杯对饮,直至月上中天。
自此,沂水一带便流传开了“狐仙报恩”的故事,版本众多,越传越奇。只有那些老人还会在茶余饭后,慢悠悠地讲起当年邢子仪降服狐妖的旧事,讲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而那后山的狐狸洞,至今仍在。偶尔有樵夫说在月夜看见白狐对月朝拜,却再没听说它扰民害人。乡人感念它守护一方,逢年过节还会在洞口摆些贡品,称它为“胡仙姑”,祈求保佑。
这或许就是志怪故事的魅力所在——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