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时节,连月的雨水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陈青撑着油纸伞,从镇上的医馆慢悠悠走回家。他是个青年画师,靠给镇上人家画些肖像、年画为生,偶尔也帮人抄抄写写,日子过得清贫却也自在。
刚到家门口,便见隔壁的张婆婆撑着伞在屋檐下等候。
“青哥儿,你可算回来了。”张婆婆上前两步,压低声音,“我家老头子又犯病了,昨夜咳了一宿,今早连话都说不出了。您能不能...再去请一次白先生?”
陈青微微蹙眉。张爷爷的病他是知道的,年迈体衰,加上积劳成疾,镇上的郎中都说只能调理,难以根治。但半月前,他请来那位游医白先生诊治后,张爷爷竟能下地走动了。
“婆婆别急,我这就去城南看看,若能寻到白先生,定请他过来。”
陈青放下画具,转身又走入雨中。城南一带多是小巷杂院,他依着记忆寻到白先生暂住的小院,却见门扉紧锁,问了邻舍,都说那白衣先生几日前就已离开。
回来路上,天色已暗,雨势渐大。陈青绕近路穿过一条窄巷,忽见前方一个白色身影闪过,身形颇似白先生。他急忙追赶,喊了两声,那人却不回头。拐过一个弯,人影竟凭空消失了。
陈青心中纳闷,正要离开,忽听旁边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年轻人,雨这么大,进来避避吧。”
陈青迟疑片刻,推门而入。屋内昏暗,只点着一盏油灯,一位白发老妪坐在桌旁,正缝补着什么。屋子不大,陈设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齐。
“打扰老人家了,我避会儿雨就走。”陈青客气地说。
老妪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锐利得不似老人:“你是在寻人吧?一个穿白衣的郎中。”
陈青心中一惊:“您怎么知道?”
老妪不答,低头继续手中的活计:“那人你寻不着的,他本就不是常来常往之人。不过你邻居老人的病,我倒有法子。”
她起身从内室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陈青:“将此物置于病人枕下,三日之内,勿要移动。三日后病痛自会减轻。”
陈青接过布包,只觉入手轻飘,却隐隐有股草药清香。他正要道谢,老妪却摆手:“不必言谢,只是有一事相托。”
“老人家请讲。”
“老身有个孙女,近日将来此地。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望你偶尔关照一二。”老妪说着,指了指内室,“我年事已高,不日将要远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丫头。”
陈青连忙答应:“既是邻里,互相照应自是应当。”
老妪点点头,不再言语。陈青见雨势稍缓,便告辞离去。临走前,老妪又嘱咐道:“记住,布包必得三日后方可移动,期间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可提前取出。”
回到家后,陈青径直去了张婆婆家,按老妪嘱咐将布包置于张爷爷枕下。张婆婆虽疑惑,但知陈青素来稳妥,也就依言照做。
是夜,陈青正在作画,忽听隔壁传来一声惊叫。他急忙赶去,只见张婆婆站在卧房门口,面色惨白。
“刚才...刚才我听见老头子枕下有...有婴儿啼哭声!”张婆婆颤声道。
陈青心中也是一惊,想起老妪的嘱咐,只得安慰道:“许是听错了,或是野猫叫声。那位高人说了,三日之内不可移动布包。”
张婆婆将信将疑,却也只好作罢。
第二夜,怪事又生。张婆婆半夜起身,见老伴房内有微弱绿光透出,推门一看,绿光正是从枕下发出,还有细微的窸窣声,似有人低语。这次她虽害怕,却强忍着没有声张。
第三日黄昏,陈青正在家中调色,忽听敲门声。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位青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清秀,眼神灵动。
“可是陈青先生?”女子施了一礼,“小女姓白,名秋水,祖母前日曾与您有一面之缘。”
陈青恍然,连忙请她进屋:“原来是白姑娘。令祖母可好?前日相助之恩,还未及谢。”
白秋水神色黯然:“祖母已离城远游,临行前嘱我来投靠先生。”
陈青一愣,他自家境贫寒,突然要多照顾一个人,着实有些为难。白秋水似看出他的顾虑,微笑道:“先生不必担忧,秋水自有谋生之技。”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出几包草药,“我家世代行医,略通医理,可帮人诊病换些银钱。”
正说话间,张婆婆急匆匆跑来:“青哥儿,那布包...”见有客人在,她顿住话头。
陈青介绍后,白秋水柔声问:“婆婆,那布包可还在枕下?”
“在的在的,今日正好第三日,刚才忽然闻到一阵异香,所以过来问问。”
白秋水点头:“时候到了,我们现在就去取出。”
三人来到张婆婆家,只见张爷爷已能坐起,面色红润,精神大好。白秋水亲自从枕下取出布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团干枯的草药,并无特别之处。
“真是神了!”张婆婆喜极而泣,“老头子今早就能自己起身了,咳嗽也好了大半!”
白秋水将草药收起,微笑道:“老人家病根已除,再静养半月便可痊愈。”
此事很快在街坊间传开,找白秋水看病的人渐多。她医术高明,尤其擅长各种疑难杂症,却有个规矩:每逢初一十五,以及雨天,概不出诊。
陈青与白秋水相处日久,渐生情愫。然而他发现这女子身上颇多蹊跷:她从不与人对饮共食,家中常有异香,且每逢雨夜必闭门不出。更有一次,他深夜作画归来,见白秋水站在院中,周身竟有点点萤光环绕,见他回来,那些光点瞬间消散。
一日,镇上富户赵老爷亲自登门,请白秋水为其独子诊治。那赵公子年方二十,一月前忽然病倒,浑身无力,日渐消瘦,请了无数名医均不见效。
白秋水本欲推辞,但见赵老爷老泪纵横,心一软便应下了。陈青不放心,陪同前往。
赵家高门大院,气派非凡。白秋水一路入府,便微微蹙眉。至赵公子病榻前,她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
“此病我治不了,告辞。”她拉起陈青就要走。
赵老爷急忙拦住:“白姑娘,您还未诊脉,怎知不能治?只要您肯救小儿,多少诊金我都愿意出!”
白秋水摇头:“非是诊金问题。令郎此病非同寻常,非药石能医。我劝您一句,速去城西白云观请道士来看看才是正理。”
赵老爷闻言不悦:“我当姑娘是神医,原来也是个装神弄鬼的!”
陈青见状,忙打圆场:“赵老爷息怒,白姑娘既这么说,必有缘故。”
白秋水叹了口气,低声道:“赵公子不是生病,是中了邪术。他眉心一股黑气缠绕,分明是被妖物缠身。我观贵府后院有口古井,井旁是否植有柳树?”
赵老爷一惊:“确...确有此事。那柳树是先祖所植,已有百年。”
“柳树属阴,易招邪祟。古井更是阴气汇聚之处。二者相邻,本就不妥。若我所料不差,那柳树下应埋有异物。”
赵老爷半信半疑,命家丁去柳树下挖掘。不出半个时辰,果然挖出一个陶罐,罐口用朱砂封着,微微震动,似有活物在内。
白秋水面色凝重:“此乃‘养鬼罐’,有人以此邪术害人。罐中应是赵公子的生辰八字和贴身之物。”
赵老爷大惊失色,连问如何破解。
白秋水道:“此物需得道之人处理。我虽略知医理,却不通法术。速请白云观道长前来才是。”
赵老爷不敢耽搁,立刻派人去请。待道长到来,开罐查验,果如白秋水所言。道长施法破去邪术,赵公子不久便渐好转。
事后,赵家重金酬谢,白秋水只取少许,余者尽数分给镇上穷人。
是夜,陈青难掩心中疑惑,问白秋水如何识得那邪术。
白秋水沉默良久,方道:“陈公子,你可知我并非凡人?”
陈青其实早有猜测,此刻听她直言,反倒平静:“我猜到了几分。那日给我布包的老妪,也非凡人吧?”
“那是我祖母,本是山中修行有成的狐仙。我母亲是人类,故我只有半仙之体。”白秋水轻声道,“因有仙家血脉,故能识妖邪之气,但也因此受天地规则约束,不可过度干涉人间事务。今日破解赵家之事,已属越界。”
陈青恍然大悟:“所以你雨天不出诊,是因为雨天灵气充沛,易显真身?”
白秋水点头:“公子聪慧。我本不该透露身份,但...”她欲言又止,眼中似有泪光。
次日清晨,陈青起床不见白秋水踪影,只在她房中桌上发现一封书信:
“青君亲启:与君相识,三生有幸。然人仙殊途,不可久伴。今缘尽于此,不得不别。君且珍重,另觅良缘,勿以为念。秋水泣笔。”
陈青持信怔忡,心痛如绞。此后月余,他茶饭不思,作画也无心思。
一晚,他独坐院中饮酒,忽见一只白狐跃入院墙,蹲坐对面,眼含悲悯地望着他。
“秋水,是你吗?”陈青轻唤。
白狐不语,只是前爪轻抬,指向南方,随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次日,陈青收拾行装,告别邻里,向南而去。他不知前路何方,只知心中有个声音指引着他。
三年后,陈青游历至南疆一带,在一处偏僻山村暂住。村中正闹怪病,患者皆面色发黑,浑身无力。陈青这些年来也学了些医理,却对此病束手无策。
一夜,他梦见白秋水立于床前,轻声道:“村后山中有种紫色小草,日出前采集,配以清泉服下,可治此病。”
陈青惊醒,依言前往后山,果然寻得那紫色小草。村民服后,果然病愈。村中老者告诉他,那草名为“狐仙草”,传说只有得道狐仙才识得。
当夜,白秋水终于现身梦中,容颜如昔。
“一别三年,君可安好?”她含泪笑问。
“没有你在,何来安好?”陈青慨叹,“这些年来,我走遍大江南北,一面行医助人,一面寻你踪迹。”
白秋水叹息:“当年离开,实非得已。半仙之体若动凡心,必遭天谴。我不忍连累于你。”
“那如今为何又来相见?”
“因你三年来济世救人,积德行善,已得天道认可。如今我们可续前缘,只是...”她顿了顿,“我仍需每隔七日,回归山林修炼,不可终日相伴。”
陈青欣然应允:“若能与你相守,便是七日见一面,也心甘情愿。”
自此,陈青便在山村落户行医,白秋水每隔七日便来相会。村人只知陈大夫医术高明,却不知他身后有位神秘的“仙姑”指点。
一年后,村里突发山洪,陈青为救一孩童,被洪水卷走。村民沿河搜寻三日,不见踪影,皆以为他已遭不幸。
第四日清晨,陈青却安然返回,只说被冲至下游,为一猎户所救。但村民们发现,自此之后,陈大夫容貌竟不再变老,行医治病更是妙手回春,仿佛真有神助。
有夜行人称,曾见陈大夫与一白衣女子月下同行,女子周身有淡淡光晕,不似凡人。更有人传言,那白衣女子时而化为白狐,伴他左右。
数十年后,陈青将医馆传给徒弟,与白秋水悄然离去,不知所踪。有人说是双双仙去,也有人说是归隐山林,修炼长生。
唯有村中老者信誓旦旦地说,每逢月圆之夜,仍能见一对白衣男女携手游于山间,男子儒雅如书生,女子清丽若仙子,身旁常有白狐相随。
而陈青当年居住的老屋,每逢梅雨时节,总会飘出淡淡药香,仿佛仍在为人祛病除灾。村人皆言,那是狐仙夫妇福泽乡里,护佑一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