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道论道的风波，并未随着天子定调而平息，反而以一种更加猛烈的方式，席卷了整个京城。
翰林院的大讲堂，成了全天下读书人最向往的圣地。
每日，都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士子，在此激烈辩论。
“论屯田与商贸，孰为国本？”
“论严刑峻法与以德教化，孰能长治久安？”
一个个尖锐而实际的议题，被林凡抛出，引得无数思想的火花碰撞。
林凡本人，却在风暴的中心，保持着一种奇异的低调。
他只做主持，只做记录，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看法，却总能一针见血地引导着辩论的方向。
他像一个超然的棋手，冷眼旁观着自己亲手搅动的风云。
他很清楚，皇帝将他推到这个位置，既是信任，也是考验。
更是将他放在了所有旧势力的火上，反复炙烤。
他需要做的，不是沾沾自喜，而是更加谨言慎行。
这一夜，月色如水。
林凡府邸。
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乌木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后门。
车上下来一个身着便服，却依旧难掩华贵之气的青年，在一名随从的陪同下，快步走进了府中。
书房内，林凡早已备好了清茶。
“三殿下深夜到访，微臣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林凡起身，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来者，正是三皇子，乾明轩。
那个曾经站在左相李斯年背后，将林凡视为棋子的皇子。
“林修撰不必多礼。”
乾明轩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丝毫没有皇子的架子，亲自上前扶住了林凡。
“是明轩冒昧来访，打扰了先生清修才是。”
他坐下后，目光诚恳地看着林凡，长长一叹。
“不瞒先生，自李相之事后，明轩日夜反思，方知过去之非。李相虽有辅佐之功，然其结党营私，蒙蔽圣听，实乃国之奸佞。明轩年少无知，为其所惑，险些铸成大错，每每思及，都冷汗涔涔。”
一番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姿态放得极低。
林凡只是平静地为他斟上一杯茶，淡然道：“殿下言重了。往事已矣。”
乾明轩见林凡不为所动，也不气馁，话锋一转，转到了文道论道之上。
“先生于翰林院石破天惊之举，明轩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眼神中充满了“真诚”的激赏。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言振聋发聩！我皇室子弟，享受万民供养，更当严于律己，为天下表率！若仗着身份为非作歹，与国贼何异？”
“先生的《民法典疏》，明轩有幸拜读过几页草稿，其中‘私产神圣，风雨可进，官吏不可进’之论，更是直指国朝积弊之根本！若此法能行，何愁天下不盛，百姓不富？”
他侃侃而谈，仿佛是林凡最忠实的信徒。
林凡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这位三皇子，在李斯年倒台后，非但没有沉寂，反而变得更加聪明了。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短板，就是没有一套能说服父皇、说服天下的治国理念。
而现在，林凡将这套理念，亲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这是来“借”东风了。
“殿下谬赞了。”
林凡放下茶杯，声音平淡如水。
“林凡不过一介书生，纸上谈兵罢了。这些理念能否推行，如何推行，还要看陛下与诸位殿下的雄才伟略。”
他巧妙地将话题推了回去，并且加上了“诸位殿下”，瞬间冲淡了乾明轩的特殊性。
乾明轩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谦逊。
“先生过谦了。明轩今日前来，便是想向先生虚心求教。譬如这‘以商促农，以工哺商’之法，具体该如何施行？又如那‘孤证不能定案’，在刑狱之中，又该如何界定？”
他开始询问具体的施政细节。
林凡没有藏私。
既然乾元帝要他将这些理念传播出去，那么，教给谁不是教？
他本着为国为民的公心，将自己在《民法典疏》中关于经济、律法、民生的诸多构想，择其要点，深入浅出地为乾明轩剖析了一遍。
他谈市舶司的开放，谈税法的改革，谈证据链的构建，谈陪审团的雏形……
他说的全是“术”，是具体的办法。
却绝口不提，这些“术”，该为谁所用，能带来怎样的政治利益。
乾明轩听得如痴如醉，越听，心中对林凡的评价就越高。
此人，胸中藏着的，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全新世界！
若能得此人辅佐，何愁大业不成！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
乾明轩起身告辞，对着林凡，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日后，明轩还望能时常向先生请益。”
“殿下客气，臣随时恭候。”林凡回了一礼。
送走乾明轩，林凡独自站在清冷的庭院中，抬头望着天边那轮残月。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已经被强行卷入了夺嫡的漩涡。
三皇子今夜来访，大皇子、二皇子，甚至宫中那位深居简出的长公主，他们的目光，恐怕都已经汇聚到了自己这座小小的府邸之上。
自己，成了储君之争中，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
而就在街角的一个黑暗处，一道黑影看着三皇子的马车远去，又深深看了一眼林府的大门，随即转身，迅速融入了更深的夜色之中。
他要去向另一位主子复命了。
京城的棋盘，因为林凡这颗不安分的棋子，彻底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