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沈清梧深夜来电时,苏墨正在整理下一季度的备选剧本。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依旧带着嘶哑的疲惫,却有一种奇异的、仿佛从深海中挣扎浮出水面后深吸第一口气的清晰:
“苏墨,给我半个月。”
苏墨心头一紧,下意识握紧手机:“清梧,你说什么?”
“半个月休整。”沈清梧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平静,“然后,全面复工。”
不是商量,是告知。
那晚之后,沈清梧仿佛被那封来自北宋的锦书重新锻造过。极致的悲痛没有消失,而是沉入了更深的骨髓,化为某种沉静的力量。她依旧会看着那枚金缮的碎玉发呆,但眼中不再只有求死的决绝,而是多了一份近乎虔诚的郑重——那是背负着沉重誓约、必须前行的人才有的眼神。
她开始真正走进康瑾。不是以继承人的高傲姿态,而是以学徒的谦卑。她与骆铭进行了长达数日的深谈,不是争夺权力,而是理清脉络。她明确表示,现阶段只学习、观察,重大决策仍由骆铭主持,她只从旁协助、提出建议。骆铭看着她在会议记录上认真标注的笔迹,看着她熬夜研读的行业报告,看着她与集团元老请教时不卑不亢的态度,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微微松弛。舅舅没有看错人,她不是来挥霍或捣乱的,她是真的,在试着扛起一些东西。
但商业帝国并非她全部的重心。她知道,谢栖迟穷尽心力为她铺就此生坦途,绝不只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或演员。他要的,是沈执砚能活出本该有的明媚灿烂。
她开始审视自己的两世。上一世,她虽是武将世家的沈执砚,但自幼浸淫诗书,琴棋书画虽非大家,却真正热爱那些文字间流淌的韵律与风骨。这一世,她身处信息爆炸的时代,眼见快餐文化席卷,许多人提笔忘字,古典诗词的美好被束之高阁,文字的力量似乎淹没在喧嚣的流量中。一种使命感,混合着对前世爱好的眷恋,悄然滋生。
若这一世是谢栖迟为她争来的最好的一世,那么,她不仅要活得好,更要活得有价值,有意义。她要替两世的自己,也替那个深爱传统文化却生不逢时的维瀚哥哥,做点什么。
念头一起,便如星火燎原。
她以旗下“砚清文化”的名义,发起并全额资助了一个名为“华夏风骨”的全国性国风才艺大赛。不限年龄,不限形式——诗词创作、古文朗诵、传统乐器、古典舞蹈、书画篆刻、甚至传统工艺复原皆可参赛。宗旨只有一个:发掘和鼓励真正热爱并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人。
消息一出,起初并未引起太大波澜,甚至有些圈内人暗笑她“不务正业”、“用钱买情怀”。然而,当海选通知通过线上线下渠道全面铺开,当丰厚的奖金、专业的评委阵容、以及直通国家级文化推广平台的承诺公布后,一股久违的热潮被点燃了。
从南到北,由东至西,无数个赛点同时启动。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带着珍藏多年的古谱颤巍巍上台,有稚气未脱的孩童穿着汉服背诵《千字文》,有年轻的大学生用现代编曲演绎古诗词,也有民间手艺人展示即将失传的技艺……这场赛事,仿佛一面镜子,照出了潜藏在现代中国肌理之下的、对千年文脉的深刻眷恋与传承火种。
沈清梧没有坐在总部遥控指挥。她开始不定期地飞往各个海选城市,以主办方代表和特别观察员的身份,亲自走入现场。她卸下明星光环,穿着素雅的改良中式服装,坐在观众席或评委旁听席,安静地观看,认真地记录。人们认出她,或惊讶,或激动,但她只是微笑颔首,将注意力始终聚焦于台上。她在这过程中,仿佛也在重新汲取力量,那些真挚的热爱,那些笨拙却动人的坚守,都在一点点熨帖她心中的伤痕,让她更真切地感受到“活着”和“传承”的意义。
初秋,她来到了西北赛区的某个重要海选城市。这里的风格外硬朗,天空高远湛蓝,与江南的柔婉截然不同。海选设在当地一所历史悠久的中学校园礼堂,朴素的舞台上,却上演着不朴素的才华。
一个上午,沈清梧的记录本上密密麻麻。临近午休,台上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他极瘦,穿着洗褪色的蓝白校服,站在空旷的舞台中央,像一株还没长开却拼命挺直的小白杨。
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活泼开场,只是静立片刻,然后抬眼,目光清亮地望向评委席——也掠过了角落里的沈清梧。开口,是与他年纪不符的沉静嗓音,带着此地特有的、略显硬质的口音,却字字清晰:
“学生今日,不作寻常自述。谨以习作《青玉案·述怀》为引,向诸位师长呈禀心志。”
沈清梧翻阅资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青玉案?这孩子……
男孩已朗声吟来:
“陇西沙卷云如幕,少年心,向何处?幸有残编窥古路。楷摹颜骨,诗尊李杜,痴绝常自顾。 文明薪火承甘苦,岂敢蹉跎负朝暮?惟愿此身化壤土,待春来日,护得新芽,绿遍天涯去。”
词句间尚有稚拙处,用韵也偶见青涩,但那股子沉静笃定的气韵,那份将自身视为文化传承“壤土”的谦卑与担当,却如一道清泉,在这燥热的正午,倏地注入人心。尤其“残编窥古路”一句,莫名让沈清梧心尖一颤,仿佛触及某个遥远而熟悉的回响。
男孩随后展示了一幅颜体楷书,写的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笔力虽未足,架构间却已隐隐有了几分开阔气象。
沈清梧静静看着,心中泛起一丝难得的、纯粹的欣赏。在这个被电子屏幕包围的时代,这样的孩子,像荒漠里偶然瞥见的一星绿意。
表演结束,她偏头对助理低语:“去要一份这孩子的详细资料和作品原稿。词写得很有风骨。”
助理应声而去。沈清梧又坐了片刻,待这个环节结束,才起身往后台的临时办公区走。午后的阳光斜射进走廊,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浮沉。她还在回味那首词,“残编窥古路”几个字在心头萦绕不去,勾起点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助理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名表复印件和几张书法扫描件。
“清梧姐,资料拿到了。这孩子是本地一所国学特色小学推荐的,父母栏空白,监护人写的是当地一所孤儿院”助理将表格递过来。
沈清梧接过,目光习惯性地落向姓名栏。
刹那间,世界失声。
血液在耳中轰然奔流,又瞬间冻结。她握着纸张的手指骨节发白,仿佛那不是轻飘飘的A4纸,而是千斤重的碑石。
姓名栏上,打印的宋体字清晰无比:
沈执鸢。
执……
鸢……
沈执砚的“执”。
鸢飞戾天的“鸢”。
前世零碎的记忆碎片,被这个名字狠狠凿开,汹涌而出——
父亲曾抚着她和幼弟的头笑言:“吾女执砚,吾儿执鸢。一砚守静,一鸢凌云,方为圆满。” 可后来,沈家倾覆,火光血海。她以为全家皆殁,独自己借尸还魂,苟活两世。直到和谢栖迟重逢才得知他竟然救下了她早已遗忘的幼弟。
她猛地抬头,透过侧幕的缝隙,急切地望向已经空荡的舞台,又迅速看向资料表上的照片。男孩眉眼清秀,眼神安静,仔细看,那挺直的鼻梁和抿唇的弧度……尘封的记忆里,那个总爱拽着她衣袖、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背诗的三岁幼弟模糊的脸,竟一点点与眼前这张照片重叠!
她记得谢栖迟信中的话:“……曾遇异人,得窥因果,知有九世之约……” 他既能窥得天机,当年是否也做了更多?在那场浩劫中,他是否不仅护住了她的“生机”,也暗中为沈家留下了另一线血脉?西域……西北……他将他送来这远离中原是非、靠近古丝路的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清梧姐?”助理担忧地唤她。
沈清梧如梦初醒,才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她仓促地抹去泪水,指尖却再次抚过报名表上那三个字。不是巧合。这世间没有这样的巧合。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带着钝痛,也带着一种几乎将她淹没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与酸楚。谢栖迟……你究竟默默做了多少?你为我铺的路,守护的,从来不止我一个人?
礼堂外,西北的长风吹过白杨树梢,发出海潮般的声响,仿佛穿越千年时光而来的、沉重而温柔的叹息。
沈清梧深吸一口气,将那薄薄的纸张紧紧按在心口。透过模糊的泪眼,她仿佛看见轮回的迷雾被拨开一角,命运的红线在断裂处,竟早已生出新的、坚韧的枝丫。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