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城防图比假的那份厚了三倍不止。
周典是趁着夜色亲自送到杂货铺的。他没走前门,绕到后院,在墙根第三块砖上轻敲三下。老陈头很快打开后门,看到他时愣了一下。
“周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
“东西重要。”周典把一个油布包裹塞给他,“真图,还有艾能奇要强征大户存粮的消息。告诉北边,最多三天,汉中必乱。”
老陈头接过包裹,入手沉重。他没多问,只点点头:“放心。”
周典转身要走,又停住:“老陈,若我出事……”
“周先生别这么说。”
“我是说万一。”周典声音平静,“我女儿在襄阳,地址你知道。告诉她,爹对不起她,但没给她丢人。”
说完,他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老陈头站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巷子,叹了口气。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可有些人偏要在草芥里活出点人样来。
他关上门,把油布包藏进灶台下的暗格里,然后像往常一样,慢吞吞地给炉子添柴烧水。水开了,他泡了壶粗茶,坐在柜台后打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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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谷收到真图时,天刚蒙蒙亮。
胡瞎子一夜没睡,就等着这消息。他亲自去杂货铺取的包裹,回来后直奔总务堂。张远声和李岩已经在等了,宋应星也被叫了过来。
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三卷图纸和一张纸条。图纸展开,工笔细致,墨色犹新,显然是新近绘制的。宋应星戴上他的水晶镜片,只看了一眼就点头:“这才是真的。”
张远声先看纸条。上面是周典的笔迹,简单几句:“图真,三日内艾将强征大户存粮,民变在即。清军前锋已至镇安,约千五百骑,炮六门。吾命危,若有不测,勿念。”
“周典危险了。”李岩皱眉,“艾能奇若发现图泄露,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
“他知道。”张远声把纸条凑到灯焰上烧掉,“但他还是送了。”
堂上一阵沉默。那个在汉中府衙里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老吏,此刻显得格外有分量。
“先看图。”宋应星打破沉默,“你们看这里——南门。”
他手指点在南门瓮城的细节图上。假图上这里几乎空白,真图上却标注得密密麻麻:临江的城墙暗藏铁索,可在江面拉起拦阻敌船;瓮城内有暗道直通江边码头,明显是预留的撤退通道;甚至标注了几个隐藏的泊船位置,足够停泊十余条快船。
“果然留了后路。”李岩说,“而且准备得很充分。”
“再看东门。”宋应星翻到另一卷,“这里,箭楼下的藏兵洞是通的,可以从一个洞快速转移到另一个洞。还有这里——城墙中段有三处薄弱点,但都用木架和沙包做了临时加固,图上标注了更换周期。”
“艾能奇确实在认真守城。”张远声道,“可惜,粮草、军心、时间,他一样都没有。”
三人把三卷图纸仔细看了一遍。真图与假图的差别主要在细节——防御强点的真实部署、弱点的补救措施、撤退通道的设置、物资储备的位置。艾能奇把汉中城防的虚实全盘托出,既展示了守城的决心,也暗示了可能的败局。
“这些情报对我们很有用。”李岩说,“至少我们知道,如果清军真的攻城,哪里容易突破,哪里需要避开。”
“还有撤退通道。”张远声盯着南门那条暗道,“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通过这条通道,在汉中陷落前把周典接出来。”
“那强征存粮的消息呢?”胡瞎子问,“周典说三天内民变在即。”
张远声沉吟片刻:“让我们的眼线盯紧汉中城内的动向。一旦民变发生,艾能奇必然分兵弹压,城防空虚。那可能就是清军攻城的最佳时机——也是我们的机会。”
“什么机会?”
“浑水摸鱼的机会。”张远声眼中闪过锐光,“胡瞎子,你的人继续盯着清军粮道。韩猛,猎兵队做好随时出动的准备。一旦汉中内乱,清军必然加速进军,我们要在他们攻城前,最大限度地消耗他们。”
“是!”
命令传下去,藏兵谷再次进入备战状态。只是这一次,备战的同时,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战争,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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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城里,强征存粮的命令在第二天上午贴了出来。
告示贴在四门和主要街口,白纸黑字,盖着艾能奇的将军印。内容很简单:为守城计,所有存粮超过十石的大户,须于三日内将半数存粮缴至府衙粮库。违令者,以通敌论处,家产充公。
消息像炸雷一样在城里传开。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大户们慌了。十石粮食不多,但“半数存粮”就要命了——谁家没有几十上百石的存粮?那是他们熬过乱世的底气。
东街李员外家最先闹起来。李员外带着家丁堵在府衙门口,哭天抢地:“将军!不能啊!这些粮食是小民一家老小的命啊!缴了粮,我们吃什么?”
王都司带兵出来弹压,刀都拔出来了:“滚回去!按令缴粮,否则按通敌论处!”
“通敌?我李家三代住在汉中,通哪门子敌?”李员外豁出去了,“你们大西军来了,我们捐钱捐粮,现在还要把家底掏空!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议论纷纷。有人小声说:“听说清虏要来了,将军这是要捞最后一笔跑路吧?”
“我看像……”
“那咱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等死呗。”
场面越来越乱。王都司见势不妙,下令抓人。士兵上前扭住李员外,李家的家丁反抗,双方推搡起来。不知谁先动了手,棍棒刀枪齐出,血溅当场。
等艾能奇闻讯赶到时,府衙门口已经躺了七八个人,李员外脑袋开了瓢,奄奄一息。围观的百姓个个面带怒色,敢怒不敢言。
艾能奇脸色铁青。他知道强征会激起民怨,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猛。
“把所有闹事者关入大牢。”他冷声道,“再有抗命者,这就是下场!”
士兵押着受伤的李家人和几个闹得凶的百姓走了。人群渐渐散去,但那种压抑的愤怒,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在沉默中积蓄力量。
艾能奇回到府衙,疲惫地坐下。周典端茶进来,他看了一眼,忽然问:“周先生,你说……我错了吗?”
周典放下茶碗:“将军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艾能奇苦笑,“是啊,不得已。没有粮,军队要散;强征粮,百姓要反。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周先生,若真守不住……你会跟我走吗?”
周典垂首:“小人说过,将军去哪,小人去哪。”
艾能奇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挥挥手:“你下去吧。”
周典退出堂外,在无人处轻轻舒了口气。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艾能奇察觉了什么。好在没有。
他回到账房,继续整理那些永远理不清的账目。窗外传来隐约的哭喊声——是李员外的家眷在府衙外哭诉。声音凄厉,像刀子刮在人心上。
周典放下笔,走到窗前。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像要塌下来。
他想起女儿小时候,总爱在这样的天气里赖在他怀里,说“爹爹,打雷了,怕”。那时他会抱着她,轻声说“不怕,爹爹在”。
现在,女儿在襄阳,他在汉中。中间隔着战乱,隔着生死,隔着这该死的乱世。
他摸了摸怀里那支中空的毛笔。笔杆里已经空了,最新的情报送出去了。接下来,就只能等。
等北边的反应,等清军的动向,等这座城的命运,等自己的生死。
账房里的油灯跳了一下,灯花爆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周典走回桌边,重新拿起笔。账还要继续算,日子还要继续过。
哪怕明天可能就是末日。
窗外,哭喊声渐渐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声音——风声,呜咽着穿过街巷,像无数冤魂在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