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仚所虑甚是。”老爷子点点头,看向张梁,“三郎,你心思缜密,可还有所补充?”
“兄长所言,乃是老成谋国之策。还请大父密告萧中丞,所有动作,务必在律法与职权之内,宁可稍缓,不可冒进。”张梁说道,
“我们的目的并非在朝堂上翻案,而是将案件拖入对我们有利的节奏,为宋后与宋氏求得一线生机。”
老爷子坐回圈椅,“此番谋划若成,可救无辜于水火;纵使不成,亦是我辈向这昏聩世道,表明心迹、彰显力量之举。”
十月丙子,天狗食日,天色昏黑如夜。
洛阳城中锣鼓喧天,人们试图用巨大的声响吓跑天狗。
朝堂之上,随着这场被视为天谴的日食降临,因巫蛊案掀起的废后风潮,终于在各方角力下,有了一个了结。
魏老爷子牵头,朝野清流多方造势,在内外多股势力或明或暗的推动之下,日食出现的原因,被归结于皇后蒙冤被废,这场扑朔迷离的巫蛊案被半明半暗地查了一回。
真相虽没有大白于天下,但也让不少人付出了代价。
中常侍王甫见宋氏翻身无望,对自己不再构成威胁,便顺势调转锋芒,将目标对准了出身弘农杨氏的杨美人。
皇帝没有因日食而下罪己诏,却让身边人承担了天子失德的后果。
诬告构陷皇后的太中大夫程阿被族诛弃市、杨美人与数名牵涉此案的妃嫔被赐死。
一场血洗,既撇清了皇帝的昏聩之举,又为后宫清理了障碍。
弘农杨氏折了一枚替人受过的棋子,却未伤根本。
皇帝刘宏前往太学行礼时,尊杨赐为三老,将他由光禄大夫擢升为九卿之一的少府。
一失一得,杨氏也不算亏。
至于何贵人与王美人,因各有一子--刘辩与刘协,母凭子贵,圣眷正浓,被天子执意回复,二人得以安然度过这次风波。
只有被收了印玺的宋皇后,却再也回不到那座长秋宫--她无所出,一直也不受皇帝宠爱,并没有恢复皇后之位,只得了个“懿安皇后”的虚名。
诏书送至永安宫的那天,宋皇后静静听完,一语不发,当天就遣散了宫人,自请出家修行。
皇帝也不留她,将她安置在道士史子眇所在的道观,他的大儿子刘辩也寄养在此,名为方便照应,实则是对宋皇后进行监管。
宋氏一族接到封赏圣旨,“委以边陲重任,荡寇安民”,所得到的“补偿”,却是耐人寻味。
宋后之父宋酆,由执金吾调任凉州刺史,俸禄从中二千石降为六百石,但监管一州,职权大了不少,却又远离中枢;其兄宋典任敦煌太守,弟弟宋忠为云中太守。
看似皇恩浩荡,却悉数被安置在了战乱频发、羌胡纵横的边塞之地。
与其说是补偿的升迁,不如说是一种体面的放逐。
活着也行,死了最好。
消息传到曲阳,魏老爷子叹道:“宋家…算是保住了根基,抛下外戚的权柄,远赴并凉边州,是祸是福,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烈火烹油,终不能长久。”蔡邕摇摇头,“能离了洛阳那潭浑水,去边地扎根,未尝不是生机。”
他顿了一顿,嘴角掠过一丝讥诮,“至于那屠户出身的何家…又能风光得几时?”
---分---?---隔---?---线---
寒风凛冽如刀,滹沱河与漳水河面已经开始结冰。
曲阳城外,后山的太平道总坛香堂门窗紧闭,张角身穿一身绣着八卦图案的杏黄道袍,带着十几名核心教众,正向南华祖师像焚香烧纸。
祷告祖师后,众人围坐在炭火前,开始光和元年的年终述职大会。
太平道幽、并、冀、青、兖、徐、豫、荆、扬,九州渠帅与祭酒齐聚于此。若是官兵此时突袭香堂,保底可以为大汉再续五十年国祚。
张角给张梁介绍了几个生面孔,“三郎,这几位是幽并二州张牛角与程远志,豫州张曼成与波才,荆州赵弘与韩忠,扬州吴桓与万秉。”
等几人相互见礼认识过后,张角轻咳一声说道:
“光和元年将尽,我太平道日益昌盛。如今明里暗里,已掌控十余县。
各州郡之中,太平号也陆续开设,所求者,便是诸州粮秣财货,能自给自足,不必再由总坛接济。”
他看了一眼张梁,问道:“三郎,太平号之事,你可有话要说?”
张梁微微欠身,摇了摇头说道:“教主,且等诸位渠帅与祭酒先说,我稍后再做补充。”
众人的目光随即转向大祭酒马元义,在太平道中,他地位崇高,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马元义环视一圈,缓缓传达着从洛阳带来的消息:
“近三月以来,朝中变动不少。蔡邕流放,宋皇后出家,宋氏明年将外放并凉二州。据封谞与张让宫中传闻,何贵人母凭子贵,明年或将封后。”
这些八卦消息,各州渠帅漠不关心,祭酒们倒是听得连连点头,一脸思索状。
张梁心里感叹,太平道不食脑,一辈子都是黄巾贼,读书人还是太少了,教员们任重道远。
马元义话锋一转,说起了渠帅们感兴趣的消息:
“北疆急报,鲜卑多处南下袭扰。幽州上谷广宁、并州云中武襄,二县已被攻破,财帛人口被劫掠一空,西域与凉州一度音书断绝。只是那朝廷……”
他嘴角掠过一丝嘲讽,“虽知军情如火,却因马政废弛、战马奇缺,面对胡骑竟无计可施。”
幽并二州的消息,张梁早已知道。
那两名去上谷郡办手续的军汉,返程经过曲阳时,还在城中和自己见过,提起过鲜卑南下的惨烈。
而汉廷此时能打的将领里,凉州三明里--皇甫规已死,张奂年近八旬,段颎倒是能打,却醉心朝堂权术,已经成了一名政客。
至于日后黄巾军的三大苦主,朱儁刚被任命为交州刺史,回到家乡会稽招募士兵,即将开始为期两年半的平叛之旅;
卢植因为日食天象,写了一篇《上陈八事疏》,被排除在核心管理层之外;
皇甫嵩此时还没达到正厅级,正在地方历练,直到六年后,黄巾起义时才被临时提拔为左中郎将--秩比二千石,比地厅级太守还低半级。
马元义说完,香堂里陷入短暂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