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军的旌旗在营寨上空猎猎作响,红底黑字的“陆”字旗被北境风吹得笔直,边角沾着青帝山峡谷的枯木灰,还挂着半片黄褐色的草屑——
那是破锋营将士踏过一线天时,蹭在旗角的。
陆云许带着队伍踏尘而归,玄铁甲胄上的血渍凝得发黑,却掩不住眉峰的锐气,弑师枪负在身后,枪穗扫过裤腿,带起的风都混着灵矿的金属味。
营寨里的烟火气裹着暖意撞过来。
伤兵被抬往医疗帐,粗布担架磨得毛边乱飞,木杆“咯吱”响,有人疼得闷哼,军医立刻吼“轻点!断腿的别颠!”;
伙夫营的烟囱冒起灰白炊烟,硝烟味还没散干净,温热的米粥香就钻了过来——
新米的醇厚裹着山药的绵甜,红枣煮得烂透,甜气顺着风淌,连甲胄上的寒意都被烘得淡了些。
宁无尘立在炊帐外的老槐树下,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
他刚换下染着北境寒霜的战甲,甲片上还凝着点邪雾灼烧的淡青痕迹,此刻正盯着铁釜里翻滚的粥,木勺在釜中搅动的动作极有章法——
慢搅时贴着釜底画圈,是推演战场稳阵的节奏;
快搅时手腕发力,像拆解墨玄邪刃的招式。
“火别太旺,熬出米油才养人。”
他头也不抬地叮嘱伙夫,目光落在粥面泛起的奶白泡沫上,那是米油熬成的样子,最是滋补伤兵虚弱的脾胃。
铁釜边缘有道深划痕,是上月煮伤兵药汤时,被邪祟撞翻烧出来的。
米是北境粮仓刚调的新米,颗粒饱满,泡得发胀;
山药是从边民老李头那收的,带着泥气,削皮时能掐出黏汁;
红枣去核煮烂,甜味渗进粥里,连釜边都凝着层浅红的糖霜。
宁无尘亲自守着,伙夫添柴的时机都要听他的,柴火刚旺起来,他就敲了敲釜沿:
“撤两根,文火慢熬。”
“宁元帅,我来帮你盛粥吧。”
清冷的女声带着草药气飘过来,谢归雁提着竹编食盒走近,素色衣裙在满是尘土的营寨里格外干净,裙摆扫过地面时,特意绕开了灶边溅落的泥点——
那食盒边角有道细裂纹,是她之前投奔北凉时,摔在山路上磕的,后来用麻线细细缠了,倒显出几分温润。
她识得百种草药,医疗帐的伤兵都爱找她换药,说“谢姑娘的药敷上,连疼都轻些”,此刻她指尖还沾着点黄芩的淡绿药渣,是刚给伤兵敷完药没来得及洗。
宁无尘回头,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又快速移开,落在食盒上。
这张脸总让他想起多年前的血色之夜——
谢家大宅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木质梁柱“噼啪”炸裂,他奉命率部清剿谢家。
满院哀嚎里,他在柴房缝隙看见过她,抱着母亲的衣角瑟瑟发抖,眼睛亮得像受惊的鹿。
这份愧疚像根细刺,扎在心头三年,连呼吸都带着隐痛,此刻见她走近,喉结都忍不住动了动。
“辛苦你了。”
他侧身让开灶台,看着谢归雁拿起粗陶碗。
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划过碗沿时,藏在袖口的油纸包悄然展开——
那油纸是母亲当年包胭脂用的,边角都磨得起毛,指甲挑着一点淡青色粉末,是她熬了三个通宵制的“牵机引”,比宫宴上的毒酒更隐蔽,混在米粥里就没了痕迹。
粉末顺着指缝滑进粥中,被滚烫的米粥瞬间融开,连一丝沉淀都没有,她垂着眼帘,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遮住眸中翻涌的挣扎与狠厉,指节却因为用力泛白。
陆云许恰好路过,枪穗扫过裤腿,带着灵矿的冷意。
他刚打发士兵把墨玄的邪刃残骸送去军械库,见两人在灶前忙活,远远拱手笑道:
“宁元帅,谢姑娘,此次能除墨玄,全靠元帅坐镇后方稳粮道。”
他的目光扫过陶碗里绵稠的米粥,又落在谢归雁脸上——
总觉得她今日神情沉得厉害,握着碗沿的手指泛白,像是攥着什么重物,连往常温和的眉眼都绷着,袖口的油纸边角露了半分,又被她飞快拢回去。
宁无尘抬手示意他稍等,拿起灶边那碗试吃的粥——
这是他特意留的,想先尝尝火候。
木勺舀起一勺,米粥挂在勺边,奶白色的米油顺着勺壁往下淌,香得人喉结动。
递到唇边时,他鼻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常年与北境毒草打交道的嗅觉,再加上前不久才吃过“牵机引”,让他捕捉到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混在红枣的甜里,像针似的扎了一下。
是“牵机引”的秘味,比上次宫宴上的毒酒更隐蔽,却逃不过他的鼻子。
他抬眼瞥向谢归雁,她正低头给断腿的伤兵盛粥,垂落的发丝遮住眉眼,只能看见紧抿的唇角,递碗时手腕都带着僵硬,粥汁险些洒出来。
宁无尘心中一叹,将那勺粥缓缓送入口中——
温热的米粥滑过喉咙,山药的绵甜裹着红枣的香,却藏着一丝刺骨的寒。
他面不改色地咽下,甚至还咂了咂嘴,声音洪亮得能让整个炊帐都听见:
“火候正好,山药炖得够烂,红枣也甜,伤兵们喝着舒服。”
谢归雁的肩膀猛地一僵,手中的陶碗“哐当”撞在灶台边沿,险些滑落。
粥汁溅在手背上,烫得她指尖蜷缩,却浑然不觉——
那点烫意,远不及心口的惊涛骇浪。
她猛地抬头,撞进宁无尘的目光里——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沉沉的愧疚,像当年谢家大宅外,他看着柴房缝隙里的她,停刀时的眼神一模一样,带着无力的疼惜。
“你……”
她张了张嘴,声音发颤,想问他为什么不拆穿,想问他当年为什么不停得更早,想问他这三年是不是真的忘了谢家的血。
可话到嘴边,却被宁无尘的动作打断。
他拿起另一碗粥,亲自送到断腿伤兵手中,手指刻意避开对方缠着绷带的腿,声音温和得像北境难得的暖阳:
“快趁热喝,喝完好好养伤,等你好了,咱们还要一起守着北境的山。”
伤兵感动得红了眼,捧着粥碗连连点头,绷带勒得紧,动作都有些僵:
“谢元帅!俺好了一定冲在最前面!”
待伤兵都分到粥,伙夫也被宁无尘支去送粥,炊帐里只剩他们两人时,谢归雁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哭腔:
“那粥里有‘牵机引’,无色无味,连军医都查不出来……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还要护着我?”
宁无尘靠在灶边,指尖摩挲着空碗的边缘,碗壁还留着米粥的温度。
他看着帐外掠过的军旗,“陆”字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声音低沉得像老槐树的年轮:
“谢家满门的血,不是一碗毒药能还清的。我当年虽停了刀,却终究是……”
“你父亲已经倒在刀下,手里还攥着给你买的平安符;你母亲把你塞进柴房时,后背还中了箭,血顺着柴缝滴下来,在地上积了小半滩。”
他转过身,目光直视着她,眼神里的愧疚几乎要溢出来:
“你若想报仇,这命,你随时可以取。我欠谢家的,该还。”
他顿了顿,语气格外郑重。
“只是别牵连伤兵,他们在前线拼杀,护的是和谢家一样的百姓,他们不该做我们恩怨的垫脚石。”
谢归雁看着他,眼泪突然决堤。
她恨宁无尘,恨他身为统帅却没能明辨是非,让谢家成了朝堂斗争的牺牲品;
可她又没法真的恨到底——
毕竟在那场灭门惨祸里,是他下令“不许伤害妇孺”,是他在柴房外守了一夜,赶走了想搜刮财物的乱兵,也是他留下了半袋干粮,让她能撑到逃出城。
这碗毒药,是她筹谋了三个月的复仇,她甚至想过下毒后嫁祸给天道宫,可在他坦荡的愧疚面前,这精心策划的复仇,成了一场可笑的试探,刺向他,也扎伤了自己。
泪水砸在陶碗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混着碗沿的粥渍,成了说不清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