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斥候还在呼哧带喘,鼻涕冻在人中上,成了一道晶亮的冰凌。
苏芽没管那张皱巴巴的檄文,先递过去一碗姜汤。
斥候哆嗦着接过来,还没往嘴里灌,那边抄祸先怪笑了一声。
这瞎眼老头手指在那张宣纸的纹路上摸了一把,像是摸到了什么笑话:“‘以血污文’?赤旒盟这帮孙子,脑袋里的词库是发霉了吗?这罪名是永兴十四年的陈货,当年太医院那个姓王的提点,就因为改了太后药方里的煎煮时辰,被安了这么个罪名,脑袋挂在午门风干了半个月。”
抄祸把那张纸揉成团,随手丢进火盆。
纸团在炭火里蜷缩、焦黑,最后变成一撮没人稀罕的灰。
“他们不在乎词新不新,只要好用。”
燕迟坐在火堆对面,手里正削着一根木楔。
他削得很慢,木花卷曲着落下来,每一刀都顺着纹理。
“选址在旧天禄阁旁边,还要造焚台。这是在搭戏台子,想把人心里的恐惧给唱活了。他们赌的是,冻饿交加的人,还是会怕那个虚无缥缈的‘天道’。”
苏芽瞥了他一眼,手里的手术刀在磨刀石上蹭得滋滋响:“那就别让他们唱独角戏。他们搭台子审人,我们搭台子验货。”
北行第三谷的风口,被两块巨大的岩石挡住,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回音壁。
三天后,“验知会”就在这儿开了场。
没有香案,没有拜垫,只有一排排用来展示的长桌。
起初没人敢上。
谁不知道南边在抓“乱知罪”?
直到一个叫老瘸子的木匠,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副用兽骨和弯木拼出来的滑雪板。
“这玩意儿……能让人在软雪上日行八十里。”老瘸子牙齿打颤,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不算书里的东西,是我自个儿琢磨的。”
苏芽没废话,让人当场试滑。
看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在雪坡上像飞鸟一样掠过,围观的人群炸了。
“过。”苏芽把一枚刻着“验”字的木牌扔进老瘸子怀里,“入《活用手册》,赏粮十斤。”
这一嗓子像是把大坝给掘了个口子。
原本缩在袖子里的手全都伸了出来。
有把鱼鳔熬胶补漏风帐篷的,有把松针捣烂了治牙龈出血的,甚至有个七岁的娃娃,演示怎么在冰窟窿边上听气泡声找鱼。
存烬坐在角落里,笔尖飞快。
她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抄写的书奴,她把那些根本不入流、却能救命的法子,一条条记在纸上。
写到一半,她停了笔。
翻出那本被她视若珍宝的母亲遗作《人心辨》,在那页被撕掉一半的残卷上,补了一行墨迹未干的字:知非恒道,惟验者存。
苏芽看了一眼,转身让人找了块烂门板,把这八个字刻上去,就挂在谷口。
字刚挂上去,小光突然趴在了地上。
这哑巴少年的耳朵贴着冻硬的地面,瞳孔猛地收缩。
他猛地抬头,冲着苏芽比划了一个手势:有人来了,脚步很齐,像是踩着鼓点来的。
一炷香后,一队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长衫、头戴高冠的人马出现在谷口。
为首的使者鼻孔朝天,手里举着那根令人生厌的令箭,指着那个还在演示怎么用尿液鞣制皮革的猎户,厉声喝道:“污秽!亵渎!未经铁书勘验,擅自传播野技,这是乱知!把这逆贼拿下!”
周围原本热火朝天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恐惧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不少人下意识地就要跪。
苏芽没动。她站在高处,手里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烤土豆。
“石童。”她喊了一声。
石童从那顶满是药味的大帐里钻出来,怀里抱着个烧得满脸通红的孩子。
那是前天送来的,高热惊厥,按老规矩早该扔进雪坑里自生自灭。
“这孩子热得都要熟了。”苏芽咬了一口土豆,看着那个使者,“按你们那铁书里的规矩,是不是得开坛做法,请神驱邪?”
使者冷笑:“生死有命,邪祟入体自然要……”
“灌药。”苏芽打断他。
石童手脚麻利,捏开孩子的嘴,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灌了下去。
那是苏芽让抄祸默写出来的方子,改良过的麻黄汤,加了此时此地能找到的两种土草药。
这方子在南边那个“文审庭”的黑名单里,排名第十一。
全场死寂。只有风吹过岩石的呜咽声。
一刻钟。两刻钟。
那个原本抽搐的孩子,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忽然,他打了个巨大的喷嚏,一团浓浊的黄鼻涕喷了出来。
孩子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着围了一圈的大人,瘪了瘪嘴,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娘……我想吃萝卜,脆的那种。”
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紧接着是那孩子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那是劫后余生的宣泄。
燕迟从人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那张抄录的药方,拍到了使者的胸口上。
“看清楚了。”燕迟的声音不大,却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耳朵,“这孩子的命,是这张‘乱知’方子救回来的。按你们的律法,是要焚方,还是要焚这孩子的命?或者是……焚了这救命的恩情?”
使者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着周围那些原本畏惧的眼神,此刻全都变成了饿狼般的凶光。
他明白,只要他敢说一个“焚”字,这些刚刚看见希望的流民,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旁门左道……不足与谋!”使者扔下一句场面话,带着人灰溜溜地撤了。
夜里,营地的篝火烧得噼啪作响。
火皮像个幽灵一样从黑暗里钻出来,凑到苏芽身边,压低了声音:“苏姐,那帮孙子真他娘的虚伪。我刚才跟了一路,看见那使者随行的轿子里,有三个人在偷偷用草灰水敷背上的冻疮。那法子……是咱们《冬耕策》里写的。”
苏芽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块染血的铜片。
她走到营帐最偏僻的角落,用指甲在铜片上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三长,两短。
这是她和存烬约定的暗号:敌人不仅在怕我们,他们开始偷学我们的语言了。
只要他们开始用我们的法子活命,那所谓的“规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敲击声刚停,那个负责守夜的断臂老兵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股见了鬼的神情。
“苏……苏头儿!”老兵指着南边的风雪,“南边来了个人……不对,是个活死人。”
苏芽皱眉,掀帘而出。
风雪中,一个肿胀得不成样子的身影正一步步挪过来。
那是个女人,身上的绸缎衣裳虽然破烂,却能看出原本极为考究的料子,甚至袖口还残留着只有文官家眷才用的熏香气味。
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双手死死护着的那个肚子——那肚子大得吓人,绝不是普通的身孕,而且正随着她的喘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在里面炸开般的剧烈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