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间，李凌霄想起来，张琼曾说，掐死那条银环蛇之后，扔掉便离开了这所宅院。
“难道她们发现了死蛇，连夜跑路了？”李凌霄不由暗自寻思：“但是也不对啊。那两个追赶斥候的男人尚未回来，难道他们不需要汇合，便弃了那二人跑路了？”
李凌霄将所有的房间都窃听了一遍，均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没有人的呼吸之声。
艺高人胆大。李凌霄燃起火折进了大厅，点亮了烛台。大厅里确实没有人，但是，茶杯里的茶水还有余温。即便跑路，也是功夫不大。他端着烛台转了几个房间，都没有发现人的踪迹。此刻，他几可肯定，蛇女以及长乐门的人都跑路了。
他从大门出了宅院，告诉阿克，那些人已经逃了。阿克说，记得没有惊动那些人啊。李凌霄说，她们应该是发现了死蛇，故而惊动了她们。李凌霄心犹不甘，虽然人跑了，但功夫不大。于是，他与阿克急急向西城方向追了下去。他们是从东城方向而来，没有遇到任何人，判断蛇女等人应该奔了西城方向。故而，他们也是朝着西城方向追了下去。但是，到了西城城门，也没有发现蛇女等人的任何踪迹。看来蛇女等人的功夫不错，速度不慢。无奈，李凌霄只能无功而返，再次与那个蛇女擦肩而过。
第二天一大早，李凌霄四人直接奔了新安县府衙讨马。当新安县令看到四人之时，一脸的狐疑。他的狐疑主要来自完颜哈丹与阿克。因为二人一看便不是汉人。但是，当他看到圣旨，再简单看过张琼的腿伤，还有完颜哈丹的脚伤，吓得连个屁都没敢再放，急急向军营讨来四匹骏马，亲自交到了四人手上。
这还是张琼的主意。昨夜，他跟李凌霄说，现在他与完颜哈丹都有伤。到了县衙便说，他们遇到了晋朝刺客，一番打斗，惊散了马匹，还受了轻伤。李凌霄听后，觉得可行。故而，他们一大早便前去讨马。估计这个县令也知道晋朝刺客的事，不疑有他。
轻易讨到战马，李凌霄这才真正明白了这道圣旨的重要性，也知道了它的妙用。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很多很多逃难的百姓。经探问，他们都是从沁州和潞州方向逃出来的。每个人都在说，契丹人如何凶暴残忍，如何嗜杀成性，如何杀人如麻。晋军更是如何为虎作伥，烧杀抢掠，导致民不聊生，根本就活不下去了。故而，不得不拉家带口南逃。不但憎恨契丹人和晋军，这些难民对唐军同样恨之入骨。他们说，唐军被契丹人吓破了胆，龟缩在潞州城里，不敢与之交战。
“唉——，民心离散，何以为继？”李凌霄尤为无奈地在心里长叹一声。
战争打得不单单是人，更是钱和粮。没人，那就抓丁。没钱粮，那就抢掠。无论抓丁还是抢掠，永远离不开寻常百姓家。在泽州，李凌霄便深刻感受到寻常百姓生存的艰难与残酷。
一日，他们在途径泽州一处极为偏僻的小山坳之时，看到一个老妪与一个年轻少妇，都是身穿重孝，各自趴在一个坟头上嚎哭。而她们身侧是一间茅草庐，甚是简陋，四处透风。
听她们嚎哭，似是在哀悼各自的亡夫。李凌霄猜测应该是婆媳二人，心下顿生怜悯，便让阿克给她们几两纹银。这一路上，他们都不记得散发了多少银两，接济那些逃荒落难的路人。
而那两个妇人口中称谢，说着他们是好人，但坚决不要。李凌霄走过去细问才知，她们并非婆媳，而是不相识的两个路人。因为各自的丈夫在沁州战场阵亡，便背着各自丈夫的遗物，向南逃亡。二人几乎同时逃到这里。她们都觉得此处便宜埋葬丈夫，便各自埋了一个衣冠冢。然后，二人商量着守孝，又在衣冠冢的一侧搭建了这间茅草庐。不相识的两个路人，也算是相依为命了。
“此处荒僻，几无人烟，你们为何不到墟镇上定居？那里衣食住行要方便得多。”李凌霄看了看四下荒山，疑惑地问道。
“这里没有苛捐杂税，没有抓人抢粮。”老妪哀伤、无奈且幽怨着说道。或许她又想到了亡故的丈夫。但是，她的语气里除了哀伤、无奈和幽怨，却没有憎恨。亦或许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听多了，见惯了，便没有了憎恨。
“也没有想占有我身子的那些当兵的禽兽。”那个年轻妇人却是恨恨说道。
“唉——，苦命的孩子啊！那些当兵根本就不是人，简直禽兽不如！”老妪走过来，摸了摸年轻妇人的头。此刻，她的语气里却有了憎恨。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这个萍水相逢，现在又相依为命的年轻妇人。
听着二人的你一言我一语，李凌霄忽然想到了一句话：苛政猛于虎。再看眼前的两个妇人，与《孔子过泰山侧》中描写的何其相似。
那是《礼记》中的一篇文章，说孔子与子路经过泰山一侧的荒僻之地，看到一个老妇人在坟前悲痛地哭泣，子路上前因由。那妇人说，他的公公被老虎咬死了，随后丈夫也被老虎咬死了，现在儿子也被老虎咬死了。孔子问她，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那妇人说，这里没有苛政。孔子颇为感慨，便说出了那句警世名言：苛政猛于虎。
而眼前的这两个妇人与孔子遇到的那个妇人，命运和境遇如出一辙，一般无二。这便是乱世，人们宁肯在这荒山僻野苟且得、艰难得活着，也不愿意承受苛政的苦难。
李凌霄既感到悲哀，又感到心痛，更多的却是恨意。
忽然，那老妪对着坟头，喊出了震撼他心灵的一句话：“老头子，谁能改变这个世道啊？”那声音凄惨、悲凉。
李凌霄内心深处猛地似被重锤敲击了一下，痛彻心扉。
“是啊，谁能改变这个世道？谁又能改变的了这个世道？我吗？我可以吗？”此刻，李凌霄竟然莫名其妙地问出了一句自己的人生之问。然后，又自嘲地摇了摇头：“不自量力！你以为你李凌霄是谁？是佛？是仙？不，你什么都不是，不过就是一个凡夫俗子。”
虽然他否定了自己，但这一句人生之问，已经深深埋在了心底。
最终，李凌霄还是强行给这两个妇人留下了十几两纹银。但愿她们活得久一些，然后再自生自灭吧。
老百姓在逃，兵也在逃。沿路上，有伤兵，也有逃兵。伤兵无可指摘，但逃兵定是在前线吃了败仗，贪生怕死，开小差逃出来的。无论伤兵还是逃兵，或许在战场上无甚本事，但对待逃难的老百姓却耀武扬威，仗着手中刀枪，肆无忌惮地抢夺逃亡百姓的随身财物。
“他奶奶的，这是什么世道？还有老百姓的活路吗？俺不当兵了。这些兵比匪都不如。若跟这些人为伍，俺都觉得耻辱。俺还不如去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张琼看到这些当兵的德性，气得破口大骂。
张琼来洛阳，是他师傅让他寻天启大师，推介到军队当兵的。看到这些兵的德行，他顿时打消了当兵的念头。
听到张琼的咒骂，李凌霄的心猛地又似被什么刺痛了一下。当泽州老妪问孤坟，问苍天，谁能改变这个世道的时候，他也似老妪，只是想着谁来改变这个世道，却没有过多得想，这个世道到底是如何造成的？但是，此刻他想到了姑表叔伯。
李凌霄想到的姑表叔伯，自然是制作这块江山令的先朝昭宗皇帝。
他听师傅提起过：这位姑表叔伯，一开始也想励精图治，整顿朝纲，肃清吏治，富国强兵，立志要做一个好皇帝，要有一番作为。但是，他斗不过那些宦官。整倒一个杨复恭，又冒出一个刘季述，始终被宦官把持朝政，却一筹莫展，无计可施。甚至被刘季述用铁水将门锁封死，困在皇城的少阳院，差点还被活活饿死。虽然后来得救再复位，杀了这些专权的宦官，但是，又被节度使朱温所挟制，挟天子以令诸侯，傀儡一般苟延残喘。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被杀的命运。大唐的江山就这样愈发的没落了，沦丧了。
细细想起来，难道不是因为姑表叔伯德才欠佳，才导致天下四分五裂，山河零落，百姓苦不堪言？才形成了这样一个天含悲、人含怒的世道？
记得师傅还说过：现在的李唐，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天下升平、万国朝拜的大唐，只不过举着大唐的旗号，扯着大唐的幌子，欺人耳目罢了。打着这个旗号又如何？天下哪个藩王和节度使拿这个李唐当回子事？
“李从珂与石敬瑭打个头破血流，毕竟都是汉家江山之争。但是，契丹人狼子野心。百余年来，对中州大地垂涎三尺，虎视眈眈。如果他们帮石敬瑭打败了李从珂，翻脸就会收拾石敬瑭，夺取这个江山。凌霄，你是先唐的皇亲国戚，又是皇家赐国姓，有责任和义务守护这个破碎的李姓山河。”下山前，师傅郑重嘱咐李凌霄。
那时，他才知道师傅为何如此着急地“赶”自己下山。
“师傅，战争是不可预测的。若是守护不好，又当如何？”李凌霄怀着忐忑的心情，曾如是问过师傅。
师傅如是回答：“守护不好也要守护，这是你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便如一面镜子，破碎了，可以重新黏合在一起。虽然有了裂痕，已不再完整。但是，它仍然还是一面镜子。你要永远记住，破碎的镜子是可以黏合的。”
师傅的话意味深长，李凌霄听了个似懂非懂。
下山以来，他始终没有忘记师傅的教诲，一直在努力守护着。但是，经历这些时日的风风雨雨，他对这个李唐朝廷越来越失望。一个涂炭百姓、掠夺民财、不分皂白的朝廷，守护它的意义是什么？
李凌霄现在左右为难，甚是无奈。即便无奈，也要守护。因为契丹已经引重兵南下，中原可能要沦为异族囊中之物。天下苍生黎民可能要被夷人欺凌、奴役，践踏。身为一个汉家儿郎，匹夫之责，责无旁贷。
“唉——，先守住这个江山，再说这个世道吧。”李凌霄长叹一声。
“难啊！”阿克突然跟了一句。
“你们再说什么？”张琼不解地问。
“我们快些赶路吧。”李凌霄心情沉重地说道。此时，他没有了心情说话。
他们几乎在星夜兼程，累了，便寻个避风处简单歇息；饿了，便简单买点粗茶淡饭充饥。穿县城，过关卡，有圣旨傍身，倒也没有遇到多大的阻碍。
在一处小县城，李凌霄还得到了一个重要消息。那是他们打尖吃饭之时，听一个行脚商人在谈论前些时日雁门关大雪。无意之中，他听到那行脚商人说，雁门关大雪已停了数日，山路已经可以通行，契丹人从北地正运来攻城利器去潞州，是一种可以自由移动的攻城利器，被称之为神器。李凌霄甚是好奇，便与那行脚商人搭讪。一问才知，这个行脚商人是从雁门关一带而来，沿路听说北地研制了一种攻城利器，便于中原攻城之用。李凌霄再问是何神器？那行脚商人说，只是听说而已，未曾见到。据说已经从北地动身。
既然被称为神器，自然应有它不同凡响之处。李凌霄便留了心，记下了此事。毕竟他要去潞州，关于潞州的任何信息都要留心，留意。
这一日，他们赶到黄河岸边的时候已经日暮时分。在黄河上的那座木桥的桥头，竟然排起了长长的运粮车队。一打问，守桥官兵说，因为桥梁承重有限，不可一次通过太多运粮车，否则，桥就会垮塌。没办法，运粮车队只能排队等候。那些押运的官兵，在瑟瑟寒风中直骂娘。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这他妈都是费同天与李元硕谋划的好计策。”李凌霄很少爆粗口，而此刻却是愤怒至极，爆了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