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明白,皇帝这是借题发挥,借机行事。
若真有数十家勋贵联手弑君,事态断不会如此轻易收场。
但无人敢言,无人敢动。
张维贤虽早知皇帝有意整顿勋贵,却未曾料到手段竟如此酷烈。
这比太祖当年还要严苛!蓝玉一案虽株连众多武将勋臣,论规模,终究不及今日之广。
纵使他久经宦海、老谋深算,此刻亦坐立难安,不得不重新掂量这位年轻天子的真正心思。
连一向亲近圣躬、深受信赖的英国公都险些遭难,更遑论武定侯与彰武伯这般长期边缘之人。
他们几乎从未受召入宫,此次竟是首次面圣。
即便张维贤已私下安抚,称“此行无虞”,人心终究畏于未知。
更何况,当今圣上威名在外,锦衣卫的刀都快砍得卷了锋,谁能不胆
“朕素来直率坦荡,不喜拐弯抹角,你们有话直言便是,不必瞻前顾后。”
“但朕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臣下暗中勾连,欺瞒上情、虚奏实情,听清楚了没有?”
四人齐声应道:
“臣等谨记。”
见他们神色拘谨、战战兢兢,朱由校心中满意。这正是他想要的局面。
“老国公可是觉得,朕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静默片刻后,朱由校忽然转向端坐一旁的张维贤,开口问道。
张维贤一时怔住,竟未及叩首称“臣不敢”。
“朕知道,你心里难免存有疑虑,甚至有些怨怼。”
朱由校所指,自然是此前命张维贤联络京师勋贵,助其稳固朝局之事。那时他本有意借力打力,拉拢一批,铲除一批。可世事难料,机缘突至,他便顺势将众人一网打尽。
此举虽令朱由校决断痛快,却让张维贤陷入尴尬——张家数代积累的声望与信义,因此大损。更何况,张维贤确是尽心竭力,成效亦着。
若非念其年事已高仍为国奔走,朱由校原也不愿多作解释。
“陛下,臣以为,此事处置欠妥。”
“勋臣之中,固然有朱纯臣之流背主谋逆,却也不乏忠良之士。今陛下不分良莠,尽数诛戮。”
“天下百姓不仅会视陛下为寡恩薄义之人,更将斥陛下不孝不仁。史册之上,尤其那些文人儒生,定会极尽攻讦之能事。”
朱由校自然明白其意。
但他真的不在乎。
在王朝体制之下,帝王看似权倾天下,实则处处受制。
秦始皇不过惩处了几名欺君妄语的儒生,便被冠以“暴君”之名,乃至“焚书坑儒”千古流传。
太祖皇帝一生肃贪安民,心系黎庶,到头来仍落得个“酷烈”的恶评?
如今大明尚存,朱氏仍居帝位,此类诋毁早已甚嚣尘上。可见文人的笔锋与唇舌,何其锋利可怕。
故而他必须效法满清先例,以铁血立威,用刀剑震慑人心,杀得他们畏惧,杀得他们胆寒。
“老国公无需多虑,你随朕多年,岂不知朕是何等人?”
“这些勋贵,哪一个清白无辜?哪一个不曾贪墨枉法?”
“朕诛之,乃为我大明宗庙颜面着想。他们所行丑恶之事,倘若尽数公之于众,后果岂堪设想?”
“可……”
“罢了。”朱由校抬手打断,“老国公年事已高,不必再为此劳神费心,朕自有分寸。”
张维贤欲再进言,却被截然止住。
眼见如此,他只得轻叹一声,默默退回御赐之座。
“今日召你们二人前来,不过是给你们一个明白话——今后安守本分,莫再生事违法。”
“臣谨遵圣谕。”
二人齐声回应。
至此,他们心中才算真正安定下来。
“此次平定杨逆叛乱,出塞征讨蒙古,培民表现可嘉,屡建战功。朕已下旨,调其入御林军任千总。”
闻言,郭应麒顿觉宽慰,紧张全消,激动跪地谢恩:
“劣子本性顽劣,耽于嬉游,幸得陛下垂怜,收入皇明学院悉心教化,方得以脱胎换骨。臣代劣子叩谢天恩!”
朱由校微微颔首,继而看向杨崇猷,温言道:
“彰武伯二子,驰骋沙场颇有章法,确有将才。至今仍能挽强弓、赴边疆。”
“相较那些畏死怯战、终日酒色财气的庸碌之辈,实乃清流砥柱。我大明勋门尚有后继之人,朕心甚慰。”
“威毅侯昔年镇守西北,声威远播,震慑瓦剌与鞑靼诸部,先帝宪宗曾赞其为‘西北长城’。尔等身为威毅侯之后裔,朕望尔等能继承先祖遗志,再立功勋。”
得此天子嘉许,杨崇猷内心亦是激动难抑。
两个儿子在前线的战绩他早已知晓,当时便欣喜得彻夜难眠。如今更蒙圣上垂青,岂不是预示着杨家将再度崛起?
“臣定铭记陛下训谕,但凡朝廷有召,圣命所指,臣阖家上下,万死不辞!”
对于杨崇猷其人,朱由校心中自有考量。虽此人于史册无显赫之名,
然对如今的皇帝而言,才干并非首要,忠心才是关键所在。
因此,他决意着重栽培其二子——杨震与杨继虎。
杨震此番随李文胜深入大漠,转战千里,扫荡蒙古各部,大破黄台吉,纵非战功彪炳至极,然于军中已属出类拔萃。
勋贵子弟中少有可堪重用者,如此良才自然不可闲置京师。
遂破格擢升其为参将,命其镇守空缺已久的独石马营要塞,统兵一方,独当一面。
至于杨继虎,则与郭培民同例,调入御林军任千总,充任天子近卫,贴身扈从。
“臣叩谢陛下隆恩。”
遣退众人后,朱由校径直前往坤宁宫。今日的他,无意理政。
即便午门外跪满了官员,哭求面圣,他也毫不理会。
尽管圣驾安然回銮,然张嫣独居坤宁宫中,眉宇间仍掩不住愁绪。
缘由,自然在于其父张国纪。
张国纪原以为女儿册封皇后,张家便可鸡犬升天,跃居豪门显贵之列。
谁知现实迥异初衷:天子仅赐金银绸缎若干,内城宅邸一所,且皆为大婚时所赏,此后再无恩泽降临。这位当朝国丈,至今未曾得见皇帝一面。
就连亲生女儿入宫之后,也难得相见,音信难通。
他居于京师,顶着“国丈”之名,表面风光,实则冷暖自知。
堂堂外戚之首,天子不闻不问尚可忍耐,竟连一个虚爵也不肯加封。
每每思及此处,心中愤懑难平,于是三五日便修书一封寄予女儿,
恳请她在君前枕畔进言,求一爵位以光耀门楣。
张嫣每览来信,皆感烦忧不堪,郁结于心。
若非宫女迎驾之声喧嚷,她几乎未觉天子已至坤宁宫。
慌忙起身,急步出迎,正与朱由校迎面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