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二皇孙朱允炆所作所为，难道他们这些久经宦海的老吏会毫无察觉？
又岂会不明白其背后深意？
甚至，私下之中，各自揣度昨日之变：皇爷无故失踪，深宫太监割断绳索，多年隐居不出的江夏侯突然现身朝堂，举止张扬。
更甚者，如今二皇孙稳坐储位，侃侃而谈，废除朱雄英所立诸政，连格物之学也要一并铲除……
这一桩桩、一件件，背后若有黑手操纵，岂会无迹可寻？
读书，或许能读呆人，但官场沉浮数十载，人情练达、权谋洞察，足以让任何阴谋在瞬间抽枝发芽。
对此，他们——想过！甚至，怀疑过！
但，不能言说。
此即：为官之道。
只要不问、不闻、不追究那层真相，他们便能安然居于其位，坚守所谓忠义，履行所谓职责！
你能说他们不忠吗？
皇位之上，终究姓朱。
他们何曾背离朱氏？
你能说他们不义吗？
官场非江湖，义气何用？
至于其中风波诡谲、疑云重重……
只要龙椅上的人，依然姓朱！
只要这位天子，更合他们心意！
又有何不可？
史书之中，此类悬案屡见不鲜，今日为何不能重演？
人心，犹如海底银针，看不见，摸不着，难以揣度。
大海浩瀚，有容乃大，又怎能容不下这点点“私心”？
只是——
这一切的前提，必须建立在“某个”条件之上：
皇爷，永不归来！
皇长孙，永远神秘。
甚至太子殿下，也归来得再晚一些、更晚一些，乃至永远莫要归来！
唯有如此。
他们所占据的这方舞台，才能无休止地演下去。
然而此刻。
当那位甫一现身便搅动风云的大明皇后出现时——
锦衣卫与仪鸾司的护卫与拥戴，已足以印证她七分真身！
但！
他们尚可强词夺理，仍能质疑她的来历。
可是……
直到皇帝陛下重现人间的消息传开。
直到那位素来笼罩于迷雾之中的皇长孙，真正踏入这座紫禁城门。
此时此刻。
那道身影穿行于祖庙之间，仿佛自尘封的记忆深处缓步走来。
那个曾被洪武帝寄予厚望的皇长孙，不再虚幻！
神秘已然消散！
唯余真实降临！
刹那间！
一道道人影跪倒又起身，在那脚步缓缓前行之中，接连起伏，不绝于途。
解缙、杨士奇，以及工部诸臣，无不目光灼亮，眼中燃起炽烈的期盼。
而整座大殿之内，马皇后的双眸，闪烁着晶莹慈光。
齐泰怔立原地，方孝孺身躯微颤，眼神却陷入恍惚，似忆起十年前师徒相处的旧日光景。
孔讷身形踉跄，一步步向后退去。
紧接着——
所有官员的目光，齐齐转向朱允炆。
只见此时的他，面容扭曲，双腿如泥，几乎瘫软坠地。
但他却死死地咬牙支撑自己。
挣扎着重新站稳。
双目之中，暴虐与疯狂交织闪现。
始终，死死盯住……
已然步入大殿中央的朱雄英！
此时。
百官早已自发让路。
他所经之处，瞬息开辟出一条直通龙椅的宽阔通途。
朱雄英的脚步，在马皇后面前稍作停顿，轻唤一声“奶奶”，便当着满朝文武之面，确认了彼此身份。
对四周惊愕，毫不在意。
他的步伐未曾停滞。
此次归朝，本是老爷子命他先行回京，料理此事。
或因祖孙情分难断，不知该如何裁决；
亦或那位老人，正欲冷眼旁观，看朱雄英如何收场？
在踏入皇宫之前，朱雄英曾问过那位老人的底线，也亲口说出了自己的界限！
终于……
朱雄英行至朱允炆身前。
目光沉静，甚至透着一丝冷漠，直视对方。
而后者，在狂乱与惧意之后，竟陷入一片惶惑迷茫。
“大……大……朱……朱雄……”
他声音发抖，竟不知该以何称呼相称。
一旁的齐泰，似再也按捺不住。
“皇长孙！敢问皇爷如今安在？皇爷分明因格物学之孔明灯而踪迹全无——”
“他又是如何重返人间？”
“二皇孙一片忠心赤胆，为大明呕心沥血……我等……”
他还欲继续陈言。
然而！
“啪”的一声脆响。
齐泰的话语骤然中断。
他瞳孔剧震，惊骇地望向前方。
乃至整个朝堂，文武百官皆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只见——
朱允炆已“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脸上赫然浮现出一道鲜红刺目的掌痕！
“呕心沥血？”
朱雄英眼中寒芒一闪！
“真是呕心沥血？”
“还是处心积虑？”
脸上火辣剧痛！
朱允炆难以置信地瞪向朱雄英，目中再度涌起暴戾与癫狂。
他凭什么打我？
竟当着百官之面施以耳光，此等羞辱，堪比刮骨剜心！
然而……
尚未等他反击。
当朱雄英下一句话出口之时——
朱允炆猛然抬头，脸色肉眼可见地转为惨白，继而……化作恐惧！
“朱允炆，你可知此次，将有多少人……”
朱雄英低头俯视，眸中尽是无情与冰寒，一字一顿，吐出四字：
“因你而亡？”
钟山行宫。
已过去两个时辰。
虽在桃源世界经历了一场“躯体洗礼”，老爷子与朱允熥的外貌皆有巨变，隐隐显出返老还童之象。
不过——
草地之上躺了一夜，加之“脱胎换骨”后体内排出的浊物，二人方才返回行宫沐浴更衣。
须臾。
洗漱已毕，透过窗棂，清晰可见行宫之外，百姓络绎不绝，纷纷赶来。
想必是得知了风声，急忙赶来查看是否平安。
不过……
这次锦衣卫与五军都督府反应极为迅速。
他们清楚行宫中这位长者的分量，再不敢让他独处于毫无戒备的境地。
各处要道，皆布下重兵，严加看守。
而此刻。
老爷子独自一人，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神情恍惚。
即便是朱允熥到来，他也仿佛浑然未觉。
直到朱允熥几次欲言又止，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启齿。
老爷子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