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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城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这里曾是前朝某位言官的故居,如今却成了林渊在京师最核心的秘密据点。院墙很高,墙头上看似随意生长的藤蔓,实则巧妙地遮掩了暗哨的视线。院内没有花团锦簇的景致,只在角落里种着几畦青菜,几架豆苗,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朴素。
然而,这片朴素之下,却是大明王朝最敏感、最核心的神经中枢之一。
东厢房内,陈圆圆正临窗而坐。
她面前摊着一幅刚刚绘制完成的京畿防务图,图上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城防营的换防时间、粮仓位置、以及各处城门的守备兵力。这些都是钱彪和东厂的暗线冒着生命危险送出来的绝密情报。
曾经,她的一双素手,只会抚琴、刺绣、描眉。而现在,这双手在冰冷的军事地图上移动,指尖沾染的是洗不掉的墨迹与朱砂。
她变了。
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命运如浮萍的歌姬。她眼中的柔弱与哀愁,已被一种沉静的、坚韧的光芒所取代。她学着辨认地图,学着整理情报,学着管理这座宅院里数十人的日常用度与伤病调理。
林渊将这里交给了她和柳如是,这本身就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也是一份无声的托付。她必须让自己配得上这份托付。
忽然,陈圆圆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微微蹙眉,放下了手中的笔,一只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心口。
一种奇妙的感觉,毫无征兆地从身体深处涌起。那感觉不似疼痛,也非悸动,而是一种温润的、带着勃勃生机的暖流。就好像在寒冬的雪地里,忽然有一束阳光穿透云层,精准地照在了身上,暖意从皮肤渗入血脉,直抵四肢百骸。
与此同时,她“看”到了。
在她的精神世界深处,那幅与她魂魄相连的、虚幻的【大明国运图】上,原本黯淡的江南版图,骤然亮起了一道璀璨的金光。金光并不刺眼,反而像是一颗温柔的星辰,在漆黑的夜幕中点亮。
紧接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整幅国运图的底色,那代表着衰败与灾厄的黑色墨迹,又悄然消退了一丝。虽然微弱,却真实不虚。
图卷上,又一根金色的丝线被纺织了进去,与她自己的那根遥相呼应,共同支撑着这片摇摇欲坠的江山。
“是……又一位姐妹……”陈圆圆喃喃自语,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她不知道这位新姐妹是谁,也不知道林渊在江南经历了什么。但她知道,林渊成功了。他又为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寻来了一块珍贵的压舱石。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不再是孤单一人,不再是那个被林渊从命运泥潭中拉出来的、唯一的幸运儿。她们是一个正在不断壮大的群体,是散落在天南海北的星光,正被那个男人一一点亮,最终将汇聚成燎原的烈火。
她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姐妹感到高兴,也为林渊感到欣慰。
“看你的样子,是又感应到了?”
一个清冷中带着几分慵懒的嗓音从门口传来。柳如是斜倚在门框上,手中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袅袅的白气模糊了她那张知性而美丽的脸。
她没有陈圆圆那种与国运图直接相连的玄妙感应,但她有另一双更敏锐的眼睛——洞察人心的眼睛。她只看陈圆圆的神情,便猜到了七八分。
“嗯。”陈圆圆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江南那边,定是成了。”
“何止是成了。”柳如是走了进来,将一杯茶放到陈圆圆面前,自己则在对面坐下,顺手拿起了一份刚刚送达的、来自南京的加密快报。
那份快报,她已经看过了。
“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柳如是展开快报,眼中的赞叹之色几乎要溢出来,“我这位林大人,在江南唱的可是一出惊天动地的大戏。马士英这条地头蛇,算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死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将快报推到陈圆圆面前。
陈圆圆好奇地接过来,细细读了起来。她的表情,从最初的欣慰,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化作了深深的震撼。
快报上,详细记述了林渊如何利用江南商会的积怨,设下环环相扣的商业陷阱;如何利用马士英的贪婪,引诱他倾家荡产,挪用公款;又如何在最关键的时刻釜底抽薪,让其资金链断裂,一夜之间从权倾朝野的江南权臣,变成了众叛亲离的过街老鼠。
整个过程,不见一兵一卒,不见刀光剑影,却比千军万马的冲杀更加凶险,更加诛心。
“这……这简直……”陈圆圆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她只觉得,马士英就像一只被蛛网牢牢粘住的飞蛾,无论如何挣扎,都只会让自己陷得更深,最终被那只潜伏在暗处的蜘蛛,优雅而从容地吸干了最后一滴血。
而林渊,就是那只织网的蜘蛛。
“漂亮吧?”柳如是抿了一口茶,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对付马士英这种人,用刀杀他,那是脏了自己的手。用律法办他,朝中那些阉党必然会从中作梗。唯有攻其软肋,让他死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贪婪’之上,才是上上之策。杀人不见血,高明,实在是高明。”
她顿了顿,又指了指快报的末尾。
“还有这位新姐妹,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你道她是如何归心的?”
陈圆圆看到,李香君并非是被林渊的权势所迫,也不是简单的报恩,而是看透了乱世的本质后,主动投靠,献上了一份清醒而坚定的“投名状”。她献出的,是她独一无二的“音律”才华,并将其定义为可以影响战局的“兵器”。
“好一个奇女子。”陈圆圆由衷地赞叹道,“不愧是媚香楼出来的,有风骨,更有头脑。”
“风骨和头脑固然可贵,但更可贵的是,咱们这位林大人,竟真的能将这看似无用的‘音律’,化为真正的国之利器。”柳如是放下茶杯,眼神变得有些悠远,“‘顶级音律,可安抚人心,提升士气,影响敌军心智’……啧啧,若非亲眼看到国运图的描述,谁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不讲道理的手段?”
她看着陈圆圆,忽然轻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以前我还总在想,林大人为何总能寻到你们这些奇女子。现在我算是有点明白了,他哪里是在寻觅红颜知己,他分明是在搜集散落在民间的‘神器’。圆圆你,是能凝聚人心、稳定气运的‘倾国’图腾。这位李香君,是能左右战场的‘无形’之刃。我有时候真好奇,史书将来会如何记载他?”
柳如是歪着头,故作沉思状:“嗯……靠纳妾平定天下?大明第一异宝收藏家?”
陈圆圆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先前因地图而起的沉闷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她白了柳如是一眼,嗔道:“就你嘴贫。也不知是谁,当初还不是心甘情愿地上了他的贼船。”
“我可不一样。”柳如是理直气壮地一挺胸,“我是被他的宏图大志与救世之心所折服,主动献上我的才智。这叫良禽择木而栖,智者择主而事,与你们这些被他‘个人魅力’所惑的小女子,境界是不同的。”
话虽如此,她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笑意,却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两人说笑了一阵,屋内的气氛又渐渐沉静下来。
欣慰与喜悦之后,一个更沉重、更紧迫的现实,摆在了她们面前。
柳如是的目光,从江南的捷报上移开,落在了陈圆圆面前那幅京畿防务图上。她的手指,缓缓划过地图,最终停在了东北角,那个名为“山海关”的关隘上。
那里的朱砂标记,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江南的棋局,他赢了。赢得干脆利落。”柳如是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凝重,“可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陈圆圆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她顺着柳如是的指尖看去,仿佛能穿透屋顶,看到那座雄关之上,正燃起的连天烽火,听到关宁铁骑与满清八旗的厮杀呐喊。
“他……会去那儿的,对吗?”陈圆圆轻声问道。
“他必须去。”柳如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京师的这帮文官武将,指望不上的。崇祯皇帝除了哭,也做不了什么。吴三桂再能打,也独木难支。这大明朝,能守住山海关的,只有他。”
她的语气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就是不知道……”柳如是幽幽地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刚收的这件‘新乐器’,奏出的第一首曲子,能否压得住,满清那十万铁骑的战鼓合鸣?”
话音落下,窗外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卷起院中的落叶,呜呜作响,一如北国传来的悲笳之声。
一场决定大明国运的血战,已然拉开了序幕。而她们,在这京城的方寸之地,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好这后方,然后,静静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