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赤壁之战\/第293章\/东风不歇,计锁连环之冢\/
夜更深了,火却更亮。风沿江腹呼啸,像一把看不见的锉刀,来回打磨着火舌与桅杆。被断开的连环沉入江底,链节彼此撞击,发出闷在水里的金属哭声。风把这些声音一并卷起,吹回到人耳里,像在提醒:今晚的账,还没算完。
吕布伫立首楼未动。他的披风早被烟熏得发硬,额前的汗在风里结成冷盐。他侧耳听了半晌,忽道:“鼓声。”
陈宫亦侧耳。片刻,他的眼神收紧:“岸上有鼓。节律极稳,非仓皇之军。”他抬眼看云,“东风未歇。七星坛的时辰,尚有一柱香。”
贾诩展开湿图,手指蘸水点在乌林与华容之间:“鼓声在北岸的芦苇背后,若隐若现。周瑜按兵,诸葛借风,此刻正以鼓点代令,催曹军自乱。我军若趁风追杀,不难重伤其背。”说到这,他顿了顿,“但今夜的江,有一股怪流。连环既断,船势自乱。若一味直追,反被流折,冲入他们预置的‘葭篙障’。”
“所以,不追。”吕布看向江底那黑得发亮的水,“锁。”
陈宫与贾诩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以断链为骨,以沉船为冢。”贾诩的声音低而稳,“甘宁的水鬼把链节拖至浅湾交口,缠绕成‘索冢’。陷阵营弃舟、以皮筏为翼,在冢外张‘风幕’。文远为眼,指示火舫回折——不为杀,只为逼。逼曹军往我们挖好的坑里塞。”
“坑?”赵云上前一步,眼色清明。
“冢即坑。”陈宫颔首,“以断裂之链为筋,以沉没之舟为脊,外铺桅帆与破篷,涂油再覆湿草,表面似湿,内里却干。风一压,火再来,外湿内干,先闷后爆。曹军若不慎闯入,便是船与链、风与火、命与运,一处埋。”
吕布点头:“两刻之内,做完。”
“诺。”
——
甘宁跃上右舷,整个人还带着水汽。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兴霸来回两遭江底,把曹军的副链摸得八九不离十。再摸一遭,便能编个‘水下的渔栅’。”
“不是渔栅,是冢。”吕布看他,“去。”
“得令。”甘宁一摆手,水鬼们如鱼入水。江下漆黑一片,他们顺着断链一路摸去。每逢链节,便以铁钩勾住,借势游至浅水的边线,再把链节往下按,按入事先插好的木桩与石笼之间。链与桩交错,石笼里装的是破砖碎瓦,压住链,令其不浮不沉,恰卡在船腹最易挂住的位置。
“再来两节。”甘宁吐了一串泡,手势如刀,“编成‘十’字,横拦生口。”
旁侧两名水鬼托来被火烤得漆黑的桅杆,粗如儿臂,头上绑着油囊和湿草。甘宁以短锥在桅杆上开孔,穿链入孔,再以‘鹿角楔’卡死。他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今夜要锁的,不仅是曹军的船,也是曹军的心。
水面上,高顺率陷阵营的士卒抬起一面面湿幕,像在风口搭起四重无形的墙。湿幕之间留出“人肩”的缝隙,赵云的轻舸便从这些缝隙中穿行,银枪挑起,遥指水下某处:“此一线,留。那一线,合。”
张辽倚桅而立,面色青白,嘴角有血痕。他的肩胛被断链抽出一道乌紫,他却只用布带随意一缠。他拿起单筒长镜,抵在眼窝上,缓缓移动:“对。曹军主阵尚稳,船尾有两条回流。他们会以此为路,逆风斜切。许褚护在主旗边,曹仁曹洪分左右翼。看那边——”他镜头微斜,“徐晃护开口。斧兵重,擅破障。”
“便让他破。”贾诩淡淡道,“越破越往里陷。”
“火舫折返。”陈宫手抬起,掌心翻转,像把风也一并翻了过来,“不去咬人,去‘驱人’。用火舫的影子在水面上画线,逼他们往冢口走。”
火舫在风里又一次张开。船首的黑帆挡住火光,把火压在帆后,不耀眼,却灼热。它们不急不缓,像牧人放狗,把曹军的逃路一寸一寸往“谷口”里摁。
——
曹军主阵,火海边缘。
曹操持扇而立,扇骨在指间轻轻弹响。他眼下有阴影,风把那阴影来回吹动。他听鼓,鼓在岸上,节律稳如针脚。他望江,火在江心,光影如鬼魅。他背后,许褚的背阔得像一堵墙,墙上满是飞溅的火星。
“曹仁。”曹操低声。
“在!”曹仁满脸烟灰,眼神里是一条紧绷的弦。
“你与曹洪合为一拳,向北岸斜出。徐晃在前,破挡;张合殿后,护旗。记住——”他顿了顿,“不求尽出,只求主旗在。”
“喏!”
“主公。”程昱靠近一步,压声道,“东风未歇,火势未衰。今夜若以船而求生,非上策。宜弃舟登陆。”
曹操看着火海,扇面慢慢合拢:“我知。”他转首望着远处的暗影,“但未到最后,谁肯舍?”
这一问,连风都不答。
徐晃领斧兵开路,斧头如雨,桅帆纷落。他们撞上第一道障:漂在水面的破篷与桅杆,上覆湿草,斧头一落,湿草四散,露出里层干麻,火便“咚”地一声闷响,从里往外翻。徐晃身前的两名斧手被火卷住,只来得及发一声闷哼,便被同伴硬拖进水里。
“破!”徐晃的嗓音沉如铜钟,他脚腕一转,斧背横挑,把最前端的桅杆掀开一线。他以为自己破了障,却不知那是冢口的边。他们往里再踏一步,水下的链就“咯”的一声扣上了船腹。
“缆!”有水手惨叫,声音像被刀子割成两截,“缠住腹了!”
“斩!”徐晃抡斧,把斧面硬生生压入水中。他的斧才落下,第二根链从另一边上来,像一条没头的铁蛇绕住了桅座。两条链相互绞成“十”,船身被死死拽住。风从背后推来,整船便像被看不见的手掐住脖子,向那片黑红的火幕里慢慢摁下去。
“退!退开!”曹洪厉啸,可风不答应。那条暗线只朝冢里送气,从不往外吐。
“主公——”张合在后,望见前列错杂成一团,心知不妙,“他们不是围我们,是在引我们!”
曹操的扇骨停在半开半合之间。他忽然想起少年时在渭北见过的兽阱:外湿内干,草下木,木下坑。一旦踏进,脚腕便会被埋着的铁索锁住。此刻江上所见,不过兽阱之再版。只是下套的人换了,猎物换了,猎场也换了。
“许褚,护我。曹仁,往左,借风口。徐晃——”他略一顿,“你护右,斩索先。”
“喏!”
徐晃再举斧,斧刃才抬,火影从帆边掠过,像一尾喷薄的鱼。他避无可避,火贴着面甲舔了一下。他怒极,反手把斧掷出。斧在火里划出一个弧,钉在靠内的桅座上,把桅与链临时“锁”在一起。他想借力掀断链,谁知链在水下借桩为骨,纹丝不动。倒是桅座发出“吱呀”一声,像痛得要裂。
“退不开!”三艘船在冢口拼命倒划,划桨的臂膀像要从肩胛里崩脱,木桨却被链轮阻住,下不去也上不来,只能在半空里绝望地颤。
“火舫逼近!”有人声嘶力竭。
一片黑帆轻轻掠过水面,像夜色本身垂下的一面幕。幕后,火在闷热里酝酿,直到靠近冢心,才猛地弹出一条长舌。
“射!”曹仁连连挥手。箭雨如骤雨,黑帆上立时生出无数小孔,火从孔里喷出,像露出千百只怒目的瞳仁。风托着火舌往前“推”,火舫不必撞,冢心自己就“呼”的一声点起来。
“退!退!退!”曹仁已近声嘶。可一退,便撞上后方那一线被风幕压低的水墙;再退,便撞上己方另一艘正要掉头的船。船与船在风中互相顶、互相挤,像被困在缝里的兽,越挣扎越卡死。
许褚这时猛一咬牙,抱住旗杆,整个人向后一仰,用背去顶那杆重旗,硬把旗从风口挪开一线。他知道旗在风里是帆,帆招风,风招火。他不让旗吃风,主舟便能少开一线口子。他背肌绷到颤,嘴里一股腥甜冲上来,被他硬压回去。
曹操侧目看他,目光一黯,忽道:“鸣三鼓——全军弃重,去帆,斩桅!”
三通急鼓如火中霹雳,传到每一艘尚能听鼓的船。刀斧齐落,帆如雨下,桅如林折;江面忽然空出一片灰黑,像一处风从中间断了脊梁。风口一折,火势的跳跃顿生停滞。曹操此举,等于自断臂膀——没有帆,他们便不能借风快走;但这也是现在唯一能让火饥饿片刻的法子。
“好狠。”陈宫看得分明,冷声,“此‘断腕’,比我想的更决。”
“狠得还不够。”贾诩对江心一点,“冢未满。”
吕布已等在那一线风影最暗处。他抬手,十指攥紧,再抬、再放,像在空气里扯一根看不见的弦。他身后,一列轻舸排成斜线,船与船之间以细索相连,索上缀着油囊与破帆。每一艘轻舸上,都站着一名陷阵营的士卒,腰缠湿布,肩扛长钩。
“听令——”吕布的声音在风里极轻,却落在每个人耳朵里都像一粒铁砂,“开‘锁喉’。”
细索在水面下被轻轻一抖,如同有一条透明的蛇从江心游过,悄无声息地缠向冢心最狭的那一线。甘宁在水下配合,手指点了点,示意“有”。他带两名水鬼探身向上,把那条“锁喉”细索轻轻搭在某艘曹军主力船的龙骨下。下一瞬,他抬指作势——“锁。”
索陡然一紧,冢心的“喉咙”被卡住。前面在退的船被拽住后心,后面的船在风里被压着往前。前后之力一绞,正如人咽喉被两个方向同时掐住,既吞不进,也吐不出。火看见机会,在风的帮忙下,从喉口喷出。冢,满了。
“现在。”吕布一抬手,“火,添一匙。”
赵云点头,轻舸贴着外侧风幕滑行,枪尾一点,撩起小小的火种,塞入冢心此前铺好的缝。那火像被喂了盐,猛然“爆”了一下,旋即又被湿幕压住,改为往冢底蔓延。冢底是破篷、干麻与早已埋好的油袋,火沿着链与桅的缝隙钻,先暗后明,先闷后响。
“嗡——”江心似有一口巨钟被风敲了一下。紧接着,冢心“轰”的一声,桅杆成片折倒,链节弹起,像一群黑蛇又一次腾空。数艘曹军主力楼船被连根掀翻,船腹被链划开一条条可怖的裂口,江水喧哗着灌入舱内。有人从船侧跌入水,刚露出半个头,便被链节抽得没了影。
“退!”许褚扛旗,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扯着主舰退出冢口。他背上的肌肉像一匹被火烫着的马,狂暴而疼痛。曹操一手按住他的肩,另一手扬扇,扇骨折断两根。他抬眼,从烈焰缝隙间看到远处首楼上的那道身影——风把那人的披风举起来,像黑龙昂首。
“吕奉先。”曹操在火海中轻轻吐字,像自言自语,“你也会锁。”
回以他的是陈宫的冷笑与贾诩的沉默,还有风、还有火。
——
冢心既满,风向仍正。江面被硬生生打开一条狭缝,那是主旗可以退的唯一刀背。张合护后,连折三帆断三桅,才推着主旗挤过缝。徐晃斧刃卷了口,双臂血肉模糊,仍在水边拍打断链,替后队开口。曹仁曹洪各自分出护旗队,残船簇拥着主舰,像一群被烧焦的鸟,从火里挤出。
“华容道。”程昱盯着北岸的黑影,“他们逼我们上岸。”
曹操把扇子最后一次合上,扔入火里。扇骨“噼啪”作响,很快化为焦黑。他站直身子,声如金石:“鸣鼓——弃舟登陆。”
鼓声短促而急。士卒们像从烈火里被人拽起的铁,连喘气都带着焦味。跳舷、踏板、爬索,动作快得像一群加速的影子。许褚把旗插在北岸最显眼的沙包上,旗虽断了一角,仍在风里直立。曹操回望江心,目光穿火越浪,像要记住什么。然后他掉头,第一步踏上泥岸。
“他们要走了。”赵云收枪,眼里一动未动。
“去,咬住。”吕布道,“不求一口吞,求不失踪。”
张辽此时已被抬至船尾,勉力撑起身子:“末将可为眼。”
吕布侧首看他一眼,眼底那团冷火略微一松:“你向来是。”
“陷阵为骨。”高顺低声复述,像把军令再压进心口,“我在后。”
“公台、文和归舱,夜半前给我两个案:一为岸上‘风骨’的拆解,一为敌军陆行‘断肋’之处。”吕布连续下令,“甘宁,水路闭后,选三十人贴岸潜行,沿芦苇荡设‘钩刺索’。赵云,率轻骑备岸;文远为眼,指示追兵不入浓雾。”
“诺!”
——
江上火势仍盛,东风未歇,海天之间一半是夜,一半是铁一样的红。军船按暗线次第撤离,最后一艘脱出冢口时,冢心忽然“咔”的一声长响,像巨物崩裂。接着,是漫长的沉陷声。那是一座冢在水底坐实的声音。其上漂着断帆残篷、破桅碎木,像一片海上的墓园。
“连环之冢。”陈宫轻轻吐字。
“锁的是他们的船,也是他们的胆。”贾诩收起湿图,袖口上全是火星烫出的黑点,“但东风未歇,岸上还有人坐着阵。”
“我知道。”吕布转身,步入舱中,“所以——江上收网,岸上张弩。”
他走过张辽身侧。张辽勉力撑起身体,行礼。吕布停步把他扶住,声音很轻:“眼要亮。今夜的黑,还很长。”
张辽笑了笑,笑容里有血,亦有火:“末将不敢眨。”
——
北岸芦苇荡,鼓声未断。鼓在风里像一串钉,钉在诸军的耳骨上。江东的旗、荆襄的旗,隔着风火,与并州的旗遥遥相望,像三股不肯缠在一起的线,各自紧绷,各自沉默。
周瑜立在鼓旁,神色如常,只是指节泛白。他听着火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他看江心那一处突起的红,比别处更亮。他知道那不是火再旺一层,而是有人在水下布局。
“公瑾。”鲁肃凑近,压声,“那一线的火,像被人扶了一把。”
“是他。”周瑜垂眼,掩去眼底一丝锋芒,“也该是他。”
“孔明说,东风尚有半柱香。”鲁肃抬头看云,“再过这一更,就要起雾了。”
“雾?”周瑜笑了笑,“雾是我们的,也可以是别人的。”
他收住笑,望向北岸深处:“华容道,泥滩、狭道、枯林、暗洼。若风借到岸上,便是‘地风’。若雾来,便是‘天幕’。把这两样都借来,才算一手好棋。”他顿了顿,“去请孔明。云上风下,我等要一处‘雾锁’。”
鼓声仍在,风仍在,火仍在。江面渐渐退去喧嚣,留下漫长的低鸣,像天地在夜里低声商议。冢在水下坐定,链节一枚枚冷却,像一串串黑色的骨骼。风在它们上面吹,吹成一片忽明忽暗的星。有人从火里出来,有人从火里不再出来;有人往岸上去,有人把江当作墓地。每一张脸上,都有火映出的影,每一双眼里,都有风吹出的光。
吕布立在首楼最后看了一眼江。他的眼神穿过火海与雾未至的夜,落在北岸那道不可见的线。他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泥,雾,鼓,旗,路——以及人心。
“东风不歇。”他轻声道,“便把风借到尽头。”
他回身入舱,门板在风里轻轻一合,像一枚钉,钉住了今晚最后一点迟疑。
——
子时将至,云脚垂落。江上火仍未灭,冢下的链节已冷。风却还在,像一个不肯停的孩子,拽着夜,又拽着人。它吹动并州的旗,吹动江东的旗,也吹动荆襄的旗。旗与旗之间,不再对视,也未相向,只是各自飘在各自的风里。
冢成,风在;人行,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