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宫深处,连空气都仿佛浸透了铅。悬挂的素色帷幔死气沉沉地垂落,纹丝不动,隔绝着白日的光明,也隔绝了市井的些许声息。青铜兽形灯盏里,火光吃力地跳跃着,明明灭灭,勉强撑开一方昏沉沉的领域。这光晕的边缘,模糊地描摹出殿中央那具巨大梓棺漆黑、沉默的轮廓。棺木表面并未上漆,显露出木材冰冷、原始的纹理。肃立其旁的,是新王田地。
父亲田辟疆——谥号齐宣王的遗体已安眠其中三日。年轻的田地一身重孝,那刺目的缟素裹住他年轻的身体,倒像是笨重无比的囚服。他低垂着头颅,视线凝滞在自己紧握的双手上,骨节紧绷得泛白,似乎正与一股看不见的暴戾意念角力。空气粘稠得无法呼吸,每一次吸进肺腑,都带着灰烬和腐朽的气息。
殿门无声地敞开一线,微弱的光挤进来,又被更浓重的阴影吞噬。一名侍者几乎是趴伏着挪进来,面朝下,声音细弱得如同秋蝉最后的振翅:“大王……”他吞咽了一下,鼓起全部勇气,“五国使者……已在东阁偏殿……等候多时了……请大王示下……”
“使者?”田地猛地抬起头,那眼中积压的、被哀伤覆盖的血色戾气陡然炸裂开来,如同困兽被狠狠刺中了要害。他喉咙里爆发出一声粗重压抑的嘶吼,那声音并不大,却震得侍者猛地一抖,身体贴地更紧。
他一步跨出,脚下如同带着千钧之力,宽大的素白袍袖猛地卷向殿角高案。案上那只雕着螭龙纹的玉樽成了目标,“哗啦”一声刺耳的脆响!玉樽撞击在坚硬的地砖上,瞬间裂成无数碎屑飞溅开去,在昏黄的光线下闪过几点绝望的白光。清冽的酒液泼溅而出,像一条细小的蛇,蜿蜒流淌在地面冰冷的尘埃之上。
侍者发出短促的惊呼,身体瑟缩着。年轻的大王已转过身来,面向那黑沉沉的棺椁。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孝服下的肌肉贲张着,额角青筋在微光下暴突起来。
“使者?使者!”他低沉咆哮,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磨出来,“他……他停棺在此!那些野狗就等不及嗅上来……”他喉头滚动,一股带着咸腥气的悲愤猛地顶到咽喉深处,堵得窒息,只得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的味道。他强行扭过头,目光如烧红的铁锥,刺向地上战栗的侍者:“让太史来!”
“……诺!”侍者如蒙大赦,头也不敢抬,连滚带爬地退出这炼狱般的寝殿。殿门合拢的轻响之后,死寂重新统治一切。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太史令躬着身子,影子在摇曳的烛火下拉得细长扭曲,悄无声息地跪在新王身后不远处的暗影里。
田地没有回头。他直挺挺地立着,背影僵硬如青铜铸就。死寂再次沉落。过了许久许久,他背对着棺椁与太史,声音突兀地响起,不再嘶吼,而是被压成一条冰冷平直的铁线:“父王……谥号定了?”
“大王节哀。”太史令的头伏得更低,声音带着长期研习礼仪的枯涩平静,“臣等合议再三,遵古制,取‘宣’字。圣善周闻……是为宣王。”
“‘宣’……”田地慢慢咀嚼着这个字,像是在咀嚼一块冰冷的石蜡。殿内只有灯油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宣?……好。”他突然古怪地短促哼笑一声,随即声音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那袭缟素的背影在昏暗中凝固,如同一块指向虚空的、无力的碑。
他依旧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玉樽破碎的狼藉,眼中汹涌的暴怒被一股更加深沉的、混杂着狂热的孤寂覆盖。“宣王走了……该轮到寡人田地了!”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天裂开的地方,该由我来缝合!用火,用血……用天下匍匐的脊背来铺就!”
齐国西境,济水。
浩荡的河水裹挟着浑浊的黄土疾行向东,水声沉闷而凶险。南岸,齐国联营密布如蚁穴,望楼林立。一根杆头垂着破损的“触”字帅旗在风中勉强撕扯着。风带来远处隐约的马嘶和兵器碰撞的铮鸣,仿佛永无休止的背景噪音。
中军大帐内,氛围却凝滞如铅。触子站在大帐正中央,面对着悬挂的巨大山河地理图。粗砺的手指在代表济水那蜿蜒的蓝色丝线上缓缓划过,指腹触到的丝质凉得沁骨。
“大王前日再遣快马,斥责之语,不堪入耳……”副将的声音艰涩地从他身旁响起,带着一丝竭力压制的颤抖。
触子身形一动不动。他的脊背宽厚,覆盖着乌黑的犀甲,甲片边缘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那手指最终停留在西岸那片代表敌境区域上,那里只用粗墨写了一个巨大的“敌”字,墨迹浓黑得如同凝固的血块。粗糙的地图上布满墨污和指甲的划痕。
“斥责什么?”触子问,声音如同打磨过的石块,平静之下压着万钧之力。
“斥……斥责主将怯懦,龟缩天险,任五国鼠辈狺狺狂吠……”另一名幕僚的声音也加入进来,“骂我们是……是聚在一处的妇孺,只知洗沐梳妆,不敢……提刀见血。”他的话像钝刀子割肉,字字艰难。
帐内几位披甲的裨将和文职幕僚脸色都极其难看,有人按在剑柄上的指关节已泛白。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奢侈。
“狺狺狂吠?”触子蓦然转过身体,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不见一丝波澜。他嘴角似乎极其微小的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比寒冬西风更锐利的冰冷笑意。“骂得好!他王城高坐,不知乐毅这狗屠夫有多毒!”
他猛地一挥手,那厚重的皮手套带着破风声扫过冰冷的空气,直指帐外:“天险?天险不是保命符!天险是刮骨刀!就看谁的血先流干!”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每一位部属的脸:“乐毅要急,急得要命!燕王、秦王,哪一个是好说话的善主?大军在外,日费千金!拖下去,五国必生间隙!这才是我们要等的时机!”他低沉的嗓音震动着帐内的空气,“我们拖得起!他们拖得血肉干枯,骨头散架!那时,才是我们齐军的马蹄踏破他们中军营盘的时候!”
帐帘骤然被一股大力掀开,狂野的风裹挟着冰冷的尘土扑入。一名甲胄染满干硬泥污的斥候几乎是从门外跌撞进来,单膝重重砸在地上。
“报——!禀报主将!”他喘息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西……西岸!河水对岸……”斥候猛地咽下喉头的沙砾和恐惧,胸口急促起伏,“敌军……敌军白日又增灶!密密麻麻……遍布野地!”他用力吸了几口气,“战马嘶鸣……夜里声更亮!震得地皮发抖!还有……还有秦军的黑旗!整片整片!”
帐内的空气瞬间冻结了。副将眼中最后一点微光猛地熄灭,面如死灰。一位幕僚手中握着的竹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触子脸色骤然一沉,比锅底的灰烬还要阴沉。他大步上前,沉重的战靴踏地的声音在死寂的帐中格外清晰,一把揪住斥候的臂甲,那双洞悉战场残酷的眼逼视着斥候惶恐的脸:“数目!粗略!比三日前,多几成?!”每个字都像是从铁砧上敲打出来。
斥候被他灼人的目光烫得往后一缩,嘴唇发白:“多……多出何止三成!那营盘……向西看不到头了!”
触子松开手,斥候踉跄了一下才稳住。他猛地转身,目光再次死死盯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指尖重重戳在代表敌营的那一大片乌黑上,缓缓抬起,然后猛地再次砸落下去!
“咚!”沉闷的声响在帐内回荡。
“都在赌命!”他几乎是咆哮出声,须发戟张,声音震得灯盏里的火苗一阵狂乱跳动,“赌燕人、赵人、韩人、魏人……都甘愿为乐毅做开路的垫脚石!赌我齐国将士的刀,卷了刃!赌我们的胆气,被大王……被大王一道道催命符震碎了!”他猛地收声,如同受伤的猛虎在低低喘息。
帐内,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帐外无休止的风在呜咽。每一口吸入肺腑的,都是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触子背对着众人,铁铸般的肩背线条绷紧,几乎撑破战甲。他盯着案上那把青铜剑——那是齐威王赐给他父亲的,是田氏的象征。剑身冷硬的光泽刺痛了他的眼。大王……
大王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扭曲、放大。那一声声在朝堂上砸下来的怒斥,如同烧红的铁鞭抽打在他每一寸骨头上——“尔等懦夫,要何计谋!尔等懦夫,要何计谋!”那声音疯狂地回旋、冲撞,一遍又一遍,几乎撕裂他最后的坚持。
“坚守……”触子喉头猛地一动,像是吞咽下了一整块烧红的炭,声音干裂得几乎出血,“守不住……我等都要拿头来偿王命!”他缓缓抬起沉重如山岳的头颅,目光仿佛穿透厚重的帐幕,看向遥远而狂暴的王都。“明日……”那两个字沉重无比地从他口中碾轧出来,“擂鼓……”指甲深深刺进掌心,带来一丝锐利的清醒。
“……点兵!”触子咬牙吐出最后两个字,一股带着腥味的血气猛地冲上喉咙,他死死压了下去。
苍穹被厚厚的、污浊的铅云死死压住,沉重得仿佛伸手便可触及。天色晦暗如墨。没有任何预兆,冰冷黏稠的雨水骤然倾倒下来,砸在泥泞的大地上,砸在兵士冰冷的甲胄上,发出密如炒豆般的急促声响,转眼织成一片无边无际、隔绝天地的灰色水幕。触子身着冰冷的甲胄,雨水顺着头盔的边缘不断流淌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死死握着缰绳,手心的皮肉几乎被勒穿。
号角声刺破了冰冷的雨幕,悲愤,绝望,又像是被扼住喉咙的野兽最后一声呜咽。
无数赤红色的身影从湿滑泥泞的济水南岸猛地向前涌动!那赤色是被雨水浸透的沉重战袍,又像是齐军胸膛里将凝未凝的浊血。“杀——!”排山倒海的吼声撞破雨墙,混合着脚踏泥水的轰鸣,仿佛大地都在震颤。
马蹄陷进翻腾的泥浆,每一步都带着沉闷的滞涩感。齐军最前列的锐士终于冲到了河水边缘。浑浊的激流裹挟着被冲垮的浮桥残骸轰然奔腾,形成一道绝望的天堑!弓弦在雨中发出无力的呻吟,稀稀落落的箭矢歪歪斜斜地射入激流,立刻被漩涡吞噬无踪。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渡河喧嚣中,低沉得如同地脉涌动的隆隆声在漫天雨声和水流咆哮的掩盖下,猝然爆发!如同无数头巨兽在远方泥泞中挣扎着起身,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从对岸那无尽灰暗的雨幕后疯狂逼近!
触子浑身的血液几乎倒灌进头顶!他猛地扭头向西岸望去。
黑压压的重甲骑兵冲开了混沌的雨墙!巨大的燕军“玄”字大旗如同一片死亡阴影率先扑出!紧跟着,是秦军的狰狞黑幡,韩、魏、赵的色彩驳杂的狼头旗!五国联军庞大的骑兵群像洪水撕破薄弱的堤防,裹挟着雷鸣般的声势,从西岸泥泞的河滩地——这个根本无人意料能展开骑兵冲锋的死地!如无数柄蘸着泥水的黑色巨锤,砸向了拥堵在河畔、阵脚彻底松动的齐军方阵!
“拒马!结阵——!”触子声嘶力竭的呐喊像一根脆弱的稻草,瞬间被千军万马的咆哮淹没。
晚了。
铁蹄翻飞,溅起的不是泥水,而是带着热气的血肉泥浆!最外层的齐军步卒,根本来不及举起他们笨重的戈矛,就被狂暴冲锋的战马直接撞飞!骨碎之声淹没在嘶鸣和惨叫中。燕军重骑雪亮的长戟借着巨大的冲力轻松撕裂单薄的皮甲,将一串挣扎的身影挑飞。秦军的长戈横扫如林,齐军士兵的脑袋像熟透的瓜一样爆开。韩魏轻骑如同刮骨旋风,从撞开的缺口处疯狂楔入,刀光旋转着卷起残肢断臂。
整个济水南岸彻底化作巨大的血池泥沼!河水不再是障碍,那横亘数里的河滩成了触子大军无法立足的绝地!
“顶住!顶住——!”触子身边仅剩的亲卫目眦欲裂,用身体和血肉之躯试图阻挡蜂拥而来的铁流。“主将速退!”一名被长矛贯穿肩甲、鲜血狂喷的亲卫牙呲欲裂地撞开扑上来的一个燕军,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
触子的坐骑被两支破空而来的锋利弩矢同时贯穿脖颈!那健壮的军马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长嘶,如同濒死的困兽哀嚎,前蹄在泥浆中绝望地高扬起来,随即带着巨大的冲势轰然侧倒!冰凉的泥水混杂着热血猛地灌了触子满头满脸!他的一只脚被沉重的马尸死死压住,剧痛穿透了冰冷的甲胄,让他的意识在泥水中挣扎。
眼前一片猩红模糊。水、雨、泥、血混合着,呛入口鼻。亲卫队像投入沸水的薄冰片,一片片消失在水深火热之中。
“杀触子者!万金封地——!”远远地,燕军中军方向,传来一个冰冷、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借着风势断断续续飘来,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扎进触子濒临崩溃的神经里。他猛地挣扎,被马尸压住的那只脚传来筋断骨折般的剧痛!
乐毅!
这念头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猛地咬住了触子的心脏!最后一点统兵的意志在绝对的武力碾压和无尽的背叛感中,彻底粉碎!什么家国重任!什么以逸待劳!都敌不过王座上一声声如铁鞭抽骨的催逼!
“啊——!”一声凄厉如同厉鬼尖啸的咆哮撕破喉咙!这声音不属于统帅,不属于将军,只属于一个被彻底打落神坛的凡人最彻底的绝望。触子丢弃了手中沉重的长戟,双手扒住马尸旁一块凸起的粗砺岩石,仅凭一只脚在滑腻的泥浆中拼命蹬踹!身体在血与泥的混合物里猛烈扭动,挣命一般往外拖拽!
“呃啊——!”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的沉闷撕裂声,他终于挣脱了马尸的重压!脚腕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斜着,鲜血迅速浸透甲叶下的裤腿。他甚至没敢回头看一眼那如炼狱般的战场,没看那些被铁蹄践踏的部下残躯,只是用那把象征着田氏荣耀的青铜剑,狠狠地刺入脚下腥滑的泥地,不顾那几乎令他昏厥的脚伤,拖着一只残脚,如同离岸垂死挣扎的鱼,一瘸一拐,踉跄着扑进了身后一片更加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芦苇丛中……
帅旗倾折,没入泥泞。残破的甲胄堆叠成丘。泥泞的河滩上,最后还能搏杀的赤色身影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般,一片一片地彻底熄灭。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血肉模糊的河滩,带出的不是泥沙,而是浓稠腥红的血浆,汩汩汇入同样变得赤红的济水,蜿蜒东去。
临淄城,王宫太庙。
“嗡——!”沉重的铜磬在殿角被猛烈撞响!那一瞬间的巨响,几乎震碎了凝固的空气!
太卜手中那支用于祭祀、取自最上等龟甲的粗大占卜兽骨,在祭鼎灼热的青烟中,毫无征兆地从中间彻底炸裂开来!脆响惊心动魄!无数细小的碎片如同绝望的灰白色飞蛾,在庄严而冰冷的太庙殿堂里四散迸射!
侍立的巫祝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摇晃,有人已经软倒在地!殿外,一声惊惶到变调的嘶喊撕裂了弥漫的阴霾死气:“济西……济西大溃!联军……联军破关直扑临淄!离城已……已不足五十里了——!”
王榻之上,田地的脸孔骤然扭曲!那是一种糅合了震惊、无法置信、以及一种“果真如此”的宿命般疯狂的神情!血色潮水般从脸上褪尽,又在瞬间涌回眼底,染红双瞳!他猛地推开身侧紧紧依偎的宠妃,那华美的女人滚落榻下,惊恐地蜷缩成一团。
“大王!国不可一日无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宗室挣扎着扑到榻前阶下,干枯的双手抓住冰冷的玉石,“请王上暂移圣驾,以图……以图东山再起啊!”他苍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更多的朝臣像被炸开的蚁窝,惊恐万状的嘶喊几乎要将整个太庙掀翻:“快!快备驾!速请王上暂离都城!”
田地对阶下的哭喊充耳不闻。他的视线死死盯着太庙深处高案上供着的和氏璧。那无瑕的白光在跳跃的火光和浓重的青烟中,依旧那么刺眼。他猛地跳下王榻,一脚踹开匍匐在脚边挡路的宗室老臣!那老人闷哼一声滚开。君王赤着双足,大步冲到供案前,一把抓起那方冰冷沉重的玉璧!手指因用力而扭曲颤抖。
玉璧的棱角硌得指骨生疼,那沉甸甸的触感奇异地带来一丝掌控的幻觉。
“尔等……尔等……”他环顾四周那些涕泪横流、衣衫不整的臣子,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挤出破裂嘶哑的冷笑,“蠢物!都是蠢物!”他猛地将和氏璧死死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玉璧隔着薄薄的王袍传来刺骨的冰凉,“济西小挫,何足挂齿?!区区联军,不过草芥!寡人……寡人不过是暂避锋芒!此璧仍在!此心仍在!”他挺直了那早已僵硬紧绷的脊背,狂乱的目光刺向殿外沉沉的暮色,“备辇!卫队开路!方向……向南!”
最后的狂言在殿内回荡着。沉重的宫门在外力推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轰然洞开!狂风夹杂着城外隐约可闻的、越来越清晰喧嚣的战鼓与喊杀声倒灌进来!吹得祭鼎内的青烟散乱狂舞!吹得田地赤足下那方象征着至尊的蒲团滚出了王座的丹陛。
宠妃哀泣着爬过来,试图去抱他的腿。田地看都未看,一脚将她狠狠蹬开!
齐国国都临淄的残影在颠簸的视野里急速后退。那高大巍峨、曾经象征不灭威权的城墙轮廓,此刻像融化在铁水中的模糊印记,迅速沉沦在地平线之下狰狞升腾起的烟柱之中。烟柱张牙舞爪,染红了本该属于黎明的天空。车轮滚过冰冷粗糙的路面,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车辙上君王绷紧的太阳穴上。
车内异常安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车轮碾压的单调轰隆。君王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窗帷缝隙外那一片片仓惶倒伏的田野上。逃亡的车队蜿蜒如受伤蠕虫,仅存的御者用力挥鞭抽打着战马的吼声显得格外苍白空洞。
车窗猛地被拉开一道缝隙。一股寒冷彻骨、混杂着焦糊味的气息猛灌进来。“大王……”内侍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惊惧而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破的苇管,“前面就是……卫国都……边界在望了!”
田地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仿佛要与车窗那头传来的、愈加清晰响起的某种金铁之声抗衡——那是乐毅大军摧毁齐国最后希望的胜利宣告!
“停车!”君王突然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低沉、嘶哑到扭曲的命令。
驭者惊恐地勒马。华丽但沾满污泥的驷车在大道上猛地一顿。田地粗暴地一把推开沉重的车门!寒气像无数把锋利的冰刃瞬间割了进来!
他跳下车,赤足深陷进道旁的冰冷烂泥中!那刺骨的寒冷让他打了个哆嗦,却也让心头那股烧灼的狂躁略微平息了一丝。君王的目光越过冻得发抖的内侍肩头,死死钉在后面第二辆仅存的行李车上。几个仅存的宫人如同惊弓之鸟,手忙脚乱地从车上抬下一口蒙尘的皮箱。
皮箱打开。暗红色的丝绸衬里上,静静躺着的正是那方象征无上王权、温润内蕴的和氏璧!
君王几步抢上前!他的动作粗暴而焦灼,一把拂开箱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毫不犹豫地将那块冰冷沉实的白玉牢牢抓在掌心!玉璧的边缘紧贴着皮肤,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他紧紧握住和氏璧,猛地转身,面向已经看不见的、烈火冲天的临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腥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腰背,宽大的王袍被寒风卷起,猎猎作响,在那片空旷而败落的田野背景下,如同一个孤倔苍凉的剪影。
“乐毅!尔等……尔等逆贼!”他嘶声咆哮,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毁我王都……夺我齐鼎……此仇!”他死死攥着玉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玉璧的棱角深深硌入皮肉,带来一种尖锐的、近乎自虐的真实感。“他日!他日寡人必率虎狼之师踏破燕都……雪今日之耻!尔等头颅……必要悬于临淄九门之上!以此为誓!”他猛地将和氏璧高高举起!残阳如血,恰有几缕穿过低沉的云隙,泼洒在莹白的璧身上,反射出一片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光斑,照亮他那张因过度狂怒而扭曲、沾满尘泥的脸!
卫国都城,王宫。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铺天盖地。卫国君主的这座偏殿,灯火却烧得异常通明,甚至带着几分炫耀般的浮华气息。巨大的灯树插着密密麻麻的手臂粗的红烛,火焰跳跃着,在雕梁画栋和铺地金砖上投下无数晃动不安的光影。氤氲的香气混合着暖炉烘烤出的干燥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矫饰的暖意。织锦的帷幕低垂,绣着祥云异兽。
卫国君一身簇新的华贵常服,脸上堆叠着过分殷勤、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微微躬着那养尊处优的臃肿腰身,引着田地踏入这片精心营造的温软牢笼。
“齐王殿下!”卫国国君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带着浮夸的回响,他几乎是搓着手掌,“屈尊寒舍,实在是天佑卫国!寡人夙夜忧惧,听闻殿下圣驾,恨不能……”
田地脚步顿住,立于殿中央。他身上那件在泥水中滚过的素色深衣——即便在颠簸的车上勉强由惊慌的内侍擦拭过,袖口和衣襟仍顽强地残留着暗褐的泥渍。他的目光掠过卫君那堆砌的笑容,扫过金砖地面倒映出的煌煌灯火,扫过殿角青铜香鼎袅袅升起的昂贵青烟。一股黏腻冰冷的空气像毒蛇般缠绕上他的肌肤。
卫君仍在絮絮叨叨:“……寝殿已为王上备妥,一切起居用具皆是寡人宫中最好的!若有不周之处,万望……”他偷眼觑着田地阴沉如水的脸色,喉结滚动,咽下了后面的话。
“不必。”田地猛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打磨铁器,每一个字都生硬地挤出来,“寡人倦了。”
“啊?哦!是!是!”卫君如梦初醒,连忙侧身引路,脸上笑意更盛,却藏不住眼底一丝被冷待的尴尬,“王上请!请随寡人来!”他微微转身时,对侍立远处屏风旁的几名卫宫内侍使了个微不可察的眼色。
内侍无声而迅捷地行动起来。偏殿深处,一道沉重的丝绒帷幔被缓缓拉开,露出后面精心布置的内寝一角。金漆的矮榻宽大舒适,铺满厚厚雪白的羔羊皮,榻前竟放置着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硕大青铜浴鼎。鼎中温水热气蒸腾,散发出浓郁、甜得发腻的异国熏草香气,弥漫了整个寝殿角落。两名衣饰鲜亮的卫国侍女低垂着头,露出优美白皙的颈项,捧叠着崭新的丝缎寝衣,恭顺地跪在浴鼎旁侧。
田地冷硬的目光在热气腾腾的浴鼎和侍女身上稍作停留,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沉默地走到榻边,在羔羊皮上坐下。柔软的触感包裹住他,竟让他浑身僵硬。
卫君脸上的笑几乎要溢出来:“王上安寝!寡人告退!若有需用,千万莫要……”他躬着身,一步一步缓慢地退向殿门方向。
田地猛地合上了眼睛,向后重重地倒进厚软的羊皮褥中,仿佛疲惫已经击垮了他挺立的脊梁。卫君躬身退到外殿的门口,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殿门。
门扉合拢的细微声音在死寂的寝殿中,不啻于一声惊雷!
田地霍然睁开双眼!那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种被彻底激怒的、淬毒般的冰寒在燃烧!他像一头濒死的凶兽猛然暴起,没有半点征兆,一脚狠狠踹翻了榻边那只盛满热气香汤的硕大青铜浴鼎!
“哗——!!!”滚烫的热水裹挟着珍贵的香料草药,如同决堤的洪流般轰然倾泻!沸水泼溅满地,升腾起滚烫的白雾!浓郁得令人作呕的异香瞬间爆发弥漫!蒸腾的水汽中隐约有侍女的惊叫,随即又被死死捂在喉咙里。
温热香腻的水迹沿着冰冷刺骨的金砖缝隙,缓慢地流向墙角。浓烈的熏草气味在湿热中更加令人窒息。刚才那份刻意营造的暖融富贵的幻象被彻底撕碎,只剩下这片湿漉漉、香气四溢的狼藉,和一个独坐矮榻之上、脸色青白、胸膛剧烈起伏的君王。他赤着的双足踏在冰冷的金砖上,被蒸腾的热气一激,又踩在尚未完全冷却的温水里,一阵剧烈的、带着屈辱感的寒颤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门缝外,几道被灯光拉长的、鬼祟移动的身影倏忽闪过,如同阴暗角落悄然爬过的壁虎。
夜幕沉沉地笼罩着卫国王宫。巨大的宫室在黑暗中都化作了蹲伏的怪兽。田地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瞬间被冷汗浸透。梦里是济水翻腾的血浪将他吞噬,是乐毅那张漠然如同石雕的嘲弄面容越逼越近!他剧烈地喘息着,喉头滚动着腥咸的血味。
“来人!”他嘶声喊道,干裂的喉咙磨出粗糙的铁屑感。声音在空旷奢华的寝殿内响起,竟然引不起一丝回响,仿佛被黑暗中某种无形的怪物全部吞噬了。
门外,死寂。
田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那股熟悉的、被窥伺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比之前更甚!他强压着翻滚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陌生的心悸,再次拔高声音:“来人!更衣!水!”声音几乎带着狂躁的穿刺力。
门外终于传来细微的、拖沓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一线缝隙,一名卫宫内侍的半张脸探进来。那脸被廊下微弱的宫灯映照,没有半分白日里的惶恐谦卑,只剩下一种油滑的、掺杂着毫不掩饰的惫懒!
“王上,”那声音也是懒洋洋的,毫无热度,“天……还没亮透呢。宫里各处都在歇息……”
一股冰冷的、带着剧毒的暴怒猛地从田地胃里窜上来!他几乎咬碎了自己的牙齿!这些蝼蚁!竟敢如此……
就在他胸膛翻滚的怒意即将爆发的刹那——“砰!”一声异常沉闷钝响,如同重物狠狠砸在门板上,紧接着是压抑模糊的争吵咒骂声,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殿门,传了进来!
“娘的……给脸不要脸!还在摆……摆个鸟的谱!”
“……嘘!声小点!别惊动了……”
“呸!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真当自己是块宝了?咱们宫里……凭白多耗灯油蜡烛……呸!晦气!”
田地浑身剧震!僵硬地坐在床上,仿佛一尊被骤然冻僵的雕像!每一个带着唾弃的字眼都像烧红的铁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他耳膜!他死死攥着身下温软的羔羊皮褥,指关节泛出青白色,将那价值千金的皮草扯得几近崩裂!
黑暗中,他的脸彻底扭曲了。那双眼里,白日残存的强装姿态如同脆弱的冰壳,在充满恶意的窃窃私语和眼前那张惫懒内侍脸的逼视下,寸寸龟裂!露出下面最真实的——被羞辱、被轻贱的惊惶!浓重的、如同实质的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污水灌满了他的胸膛!
那张被噩梦和现实双重折磨而变得青白的面孔上,最后一丝王者的伪饰也彻底剥落。愤怒的潮水急速退去,只在眼底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沙砾地,那沙砾中,一丝惊惧飞快地掠过!
那内侍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脸上惫懒的油腻笑容收敛了一些,转而被一种无声的、更为赤裸的轻蔑取代。他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故意加重了脚步拖沓声,消失在依然浓稠的黑暗里。
熹微惨白的天光费力地从雕花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在布满灰尘的青铜器皿上投下几道凄凉的光束。光线照亮了殿内凌乱的景象:翻倒的铜鼎水流早已干涸凝固,在地面留下深褐色的污痕。那象征着齐国王权的和氏璧,孤零零地躺在矮榻冰冷的地砖上,在微光下泛着冷白的幽光。
田地如同泥塑木雕般端坐在床沿,一夜未动。他依旧穿着那身已经半干、皱巴肮脏的素色深衣,脸上是一种近乎僵硬的漠然。只有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地盯着紧闭的殿门。
死寂笼罩。
“咯吱——!”沉重的殿门摩擦着地面,刺耳地滑开了。这次踏进来的脚步声密集而杂沓,带着刻意的粗重感。
那名昨夜惫懒油滑的卫宫内侍领着一队四名身材健壮、衣着随意、腰间悬挂着短剑甚至粗糙棍棒的宫中近卫闯了进来!侍卫们身上的皮甲随意搭扣着,眼神放肆地在满地狼藉和如同困兽般的田地身上扫射。
“齐王殿下,”内侍的声音平平,既无恭敬也无情绪,目光直勾勾落在那块和氏璧上,“敝君有命,临淄失陷的消息已传遍列国,敝国都城……亦恐为联军所觊觎。为殿下的安危着想……您……不适合再留在敝都了。”他顿了顿,毫无波澜地往下宣判,“请殿下……即刻启程。”说罢,他略一偏头,身后两名健硕侍卫心领神会地向前逼近一步!并非躬身,而是俯视!高大的身影几乎立刻在田地面前投下了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田地坐着没动。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在那两道充满力量压迫感的阴影完全笼罩他头顶,侍卫带着粗糙皮套的大手几乎要伸过来的刹那——
“寡人……知道了。”田地猛地开口!声音嘶哑破裂,仿佛两片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他推开阴影,站起身。动作突兀得让那两名侍卫都微微一怔。
他迈步走向门口。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穿透那些陌生的、带着审视和驱逐意味的侍卫身体,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光。经过殿门口时,那名带头的油滑内侍眼珠骨碌一转,飞快地弯腰,几乎是敏捷地一把抓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方和氏璧!手指在那冷硬的玉质上贪婪地摩挲了一下。但随即,他感受到了田地冰冷扫过来的眼神。
内侍动作顿住,随即脸上浮起一丝僵硬的假笑,似乎想缓解自己拾取的动作:“殿下……宝器失落于地,臣下……”
田地没有停步,甚至没有再看那块他握了一路的玉璧一眼。他赤着双足——那双脚上沾满昨日金砖上残余的冰冷水渍和泥灰——径直跨过了厚重的门槛,迎着殿外扑面而来的、带着兵燹硝烟味道的凛冽寒风走了出去。身后,那只攥着和氏璧的手僵在半空,那内侍脸色变幻不定,随即撇了撇嘴,掂了掂那温润沉重的玉璧,仿佛在掂量一块趁手的石头。
邹国边城紧闭的城门如同一张巨大的、冰冷的铁面,横亘于焦黄冻裂的旷野之上。朔风卷动着城头几面枯朽的守旗,猎猎作响,扯得那旗帜如同垂死的飞蛾翅膀在无力抽动。车轴吱呀作响,溅起干燥的浮尘。田地乘坐的那辆仅存的简陋车驾,在一小队仅存的齐国散兵护卫下,踉跄着停在了这扇紧闭的铁兽面前。
城头上,几点黑甲的守卒脑袋探出来,冰冷的弩箭在垛口反射着寒光,如同恶兽审视猎物的复眼。
内侍在凛冽的风中声嘶力竭地朝着城头呼喊:“齐王驾临!尔等……尔等速开城门迎驾——!”
风声似乎更猛了。城头死寂。过了令人窒息般漫长的几个呼吸时间,那厚重得如同地狱之门的门扇才从内部被费力地推动,发出刺耳沉重的摩擦声。门开一道缝隙,仅容单人侧身勉强挤过。一个披着褪色旧官袍的老吏躬着腰,如同风干的虾米般挪了出来,身后跟着几名持戈甲士,脸色木然。
“上……上国尊使……”老吏在风中瑟缩了一下,声音含混不清,“弊……弊城寡弱,难容……”他浑浊的老眼偷觑着田地沾满尘土的车驾,以及护卫兵卒身上残破的衣甲,“听闻临淄……失守……齐王……王驾……”他嗫嚅着,终究没说下去。
“放肆!”车驾旁护卫的齐军校尉猛地厉喝出声,手按上腰间残破的剑柄,却被田地猛地抬起一只枯瘦颤抖的手势阻止了。
“寡人……”田地那嘶哑破裂的声音从车帘后传出,每一个字都像是要撕破喉咙,“车驾在此!尔等何故不开仪门迎接?!”他试图维持威严,尾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扭曲的干涩。
那老吏吓得一个趔趄,几乎跪下,头埋得更低:“王……王上息怒!非……非是下官不开……只是……”他猛地咽了口唾沫,带着哭腔,“城中传言四起……皆谓五国联军……那燕将乐毅……神兵天降……破临淄……掠珍宝……大……大势已去……”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身体抖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小的们……实在是怕!怕开了城门……给……给联军追兵以口实……城中百姓恐慌……我等万死……”他语无伦次,已是肝胆俱裂。
田地的手死死抓住马车前厢冰冷的木栏!木头粗糙的木刺深深扎入他掌心的皮肉。大势已去?!这四个字如同四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攮进他麻木的胸膛!
“尔——敢——!”一声饱含血气的、近乎野兽般的咆哮从喉咙深处炸裂而出!田地掀开车帘,状若疯魔!那张沾满旅途尘土、眼窝深陷的脸在凛冽寒风中扭曲成一副狰狞面具!他挣扎着就要探出身子,几乎要从颠簸的车上扑下来!
“王上!王上不可!”几名忠诚的亲卫兵卒发狠地用身体紧紧顶住君王狂乱挣扎的躯体,“此地不宜!不宜啊!”
“关门!快关城门!”那老吏见田地如此情状,吓得魂飞天外,嘶声朝着门缝里吼叫!
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飞速合拢!最后关闭前一刻,田地布满血丝、狂乱绝望的目光瞥见门内那老吏和他身后甲士眼中赤裸裸的惊恐和毫不掩饰的疏远!那绝不是对王者的敬畏!是对灾星、祸根的避之唯恐不及!
“邹——国——!”田地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被彻底隔绝在冰冷的铁门之外!只有狂风卷起的枯草和尘土扑面而来,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如同被抽掉脊骨一般猛地瘫软在车厢里。
车驾狼狈地调转方向。那紧闭的城门如同一个硕大冰冷的嘲讽,在他们的车轮碾起的漫天尘埃中渐渐模糊远去。风猛烈地吹过原野,卷起的尘土如同一场苍白的丧礼,飘洒在颠簸摇晃的车辙上。
鲁王宫正殿的仪门,高大、严整得如同陵墓前的石门。上面雕饰繁复的云雷鸟兽纹饰,每一道线条都透着凝固千年的冰冷古意。鲁国最重周礼,这座矗立在城中央的宫殿便是那不可逾越礼法的化身。可此刻,这象征着古老秩序的肃穆巨门,却如同一只蹲伏着吞噬希望的怪兽,沉默地矗立在田地眼前。
他再次踏上这片曾无比熟悉的土地时,身边已再无车驾,仅余两名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如同从泥潭里爬出鬼魂般的贴身老宦。赤足踏在坚硬、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玄玉石阶上,冰冷刺骨,每一步都硌得脚心生疼。
仪门之前,鲁国国君在一小群身着深黑古礼服、面容僵硬如同石刻般的老臣簇拥下,远远地肃立在宫门内侧。他的王袍宽大庄重,戴着象征王权的高冠,仪态无可挑剔。
鲁国君面无表情,目光如同一对冰冷的墨玉珠子,毫无热度地在田地和他身后两个狼狈如同流民的老内侍身上扫过。那份刻板的审视,像是在辨认一件极其可疑、沾染污秽的出土古器。他并未如当年盛时那般走出仪门相迎,只是隔着宫门内那肃穆宽阔的广场遥遥行礼。动作虽标准,却透着一股生铁般的僵硬疏远。
“齐王驾临,陋邦惶恐。”鲁国君的声音透过空旷的宫前广场传来,带着周礼浸泡出的平缓刻板,却像冰水倒进骨髓,“然敝国……奉周制尚礼,国典有常。迎他国之主,当……”声音刻板地顿了顿,“需齐王冕旒车架、王旗仪仗、执圭而前……国使通文……方符《周礼·大传》载,此乃诸侯国交往之……”
一股比脚下玄玉更冰冷的气息瞬间攫住了田地的心脏!那些文绉绉、刻板迂腐的周礼条款在耳边嗡嗡作响!冕旒?车驾?王旗?那些东西……早已化为临淄冲天烈焰中的灰烬!连他视若性命的和氏璧,也已遗落在卫国冰冷的金砖地上!
他猛地抬头!额头青筋暴突,眼睛因极度的屈辱和震惊而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红!他死死盯着远处鲁君那张一丝皱纹都无、如同套上古板面具的脸。
“……王制不可废也。”鲁国君的声音平铺直叙地继续着,无情地切断了最后一点虚妄的幻影。他袍袖微动,对着两旁肃立的卫士极轻微地点了下头,随即果断转身!那厚重的、缀满金色铜钉的宫门,在门内绞盘沉闷的转动声中,开始极其缓慢、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度,坚定地合拢!
宫门关闭的沉重摩擦声,比卫国老吏的哭诉,比邹国甲士冰冷的眼神,更彻底地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田地身边那两名早已麻木的老宦,身体如同风中的枯叶剧烈地抖动起来。
“礼——?!”一声撕心裂肺、充满血腥气的狂啸从田地喉咙深处炸裂而出!他猛地踏前一步!赤足重重踩在冰冷坚硬的玄玉石阶上!这孤注一掷的动作扯动了他早先在济水时留下的脚踝老伤,一股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锥贯穿神经!身体骤然失衡!
“王上!”两名老宦惊恐地哀嚎着扑上前想搀扶!
晚了!
田地瘦削的身躯猛地向前扑倒!狼狈万分地砸在宫门冰冷漆黑的门槛之上!额头“咚”的一声闷响撞击在坚实的硬木上!刺骨的疼痛混合着眼前爆开的金星!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瞬间冲上鼻腔口腔!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身体却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脸颊紧贴着那雕琢着古老云雷纹的门槛木头,尘土呛入口鼻。绝望的视野里,只看到那两扇象征着古老而不可逾越的鲁国尊严的巨门,在他眼前一寸寸地、不容置疑地合拢、锁闭!沉重的门闩落下的声音,如同棺材最终钉死的重锤!
他最后的视线模糊地掠过那紧闭宫门缝隙深处的一角——那尊立于太庙檐下、祭祀鲁之先贤的巨大古鼎。那象征着鲁国万世不移的周礼精神的古老器物,鼎身上竟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灰白的浮尘!
尘土蒙蔽的岂止是古鼎?田地躺在异国王宫冰冷的尘埃里,咳着呛入喉中的泥土,仿佛整个天下都裹挟着风霜倾覆而下。他的目光越过鲁国肃穆的殿宇,投向更北的方向——齐国五都之一的莒城。那里,曾是田氏先祖发迹的龙兴之地,坚城依旧?故人犹在?
他竟低低地、在尘土中笑了起来。喉间的腥甜,是血,还是泥?
莒城。
深秋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铅灰的肮脏颜色,沉甸甸地压在莒城的灰墙黑瓦之上。寒风抽打着城头上那些残破的旌旗。城中街道空旷得瘆人,偶尔有三两着敝衣、面有菜色的老弱庶民,如同游魂般踽踽而行,倏忽便闪进狭窄幽深的巷弄里,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不祥的气息。只有那通往太庙主街的青石板路上,车轮滚过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刻意庄重。那是专属于新贵楚将淖齿的仪仗车驾。
太庙,这齐国田氏最神圣的祭祀祖庭,此刻更像一个戒备森严的巨大刑场。粗重黝黑的楚国军旗蛮横地挤占了齐国古老的龙蛇图腾旗原本的位置。身着厚重兽皮甲的楚国精兵,如同巨大的铁蒺藜,沉默而肃杀地沿着高高的台阶和宽阔的庭院层层布开。每一双眼睛都带着毫无情感的审视,注视着正门处。
仪仗停稳。一身火红皮甲、犹如浸染了鲜血的淖齿,缓缓步下车驾。他每一步踏在石阶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齐王田地早已在王庭阶下伫立等候。他身上那件被旅途和多次颠簸折磨得色泽暗淡的锦袍上,象征王权的十二章纹在风中微微颤抖。他竭力挺直着背脊,但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白,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下颚紧绷得如同岩石雕就。两名形销骨立的老宦,如同被剔除了神魂的木偶,垂首侍立在他身后两侧,身体在楚国武士的威压和凌厉寒风中抖得愈发厉害。
淖齿踱步到他面前停下。火红的甲片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光芒。他审视着面前这位流亡的王者,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田地每一寸紧绷的肌肉,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混杂着征服者审视猎物和某种更为深邃冰冷算计的光芒。
“大王于危难之际远奔至莒,”淖齿开口,声音宏亮震耳,在空旷肃杀的大庙前庭嗡嗡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扎进田地的耳膜,“此乃上天佑齐,亦不负我王……顷襄王之深意也!”他刻意顿了一顿,目光如同铁钩锁住田地强撑起的瞳孔,“顷襄王感大王之艰危,急命末将率我大楚精兵,不远千里前来襄助,欲图……复国雪耻!”
复国雪耻!
这四个字如同淬了最猛烈的毒汁的箭矢,精准地贯穿了田地最后那一点虚妄的尊严!他浑身猛地震颤了一下!眼眶瞬间被烧灼的血气冲得发痛!喉头艰难地滚动着,想挤出一点声音,哪怕是象征性的谢意。
“大……楚王恩泽,寡人……”他的话艰难地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喘息感,“铭感五内……”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着喉管深处。
淖齿脸上那抹笑意陡然加深,却带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那灼眼的红甲几乎贴到田地冰冷的锦袍!同时,他宽大的右手突然探出,如同鹰爪攫物,极其霸道地一把攥住田地那条早已僵硬冰冷的左手手腕!力量之大,指爪瞬间陷入皮肉!
“大王识时务!”淖齿的语调突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般的意志,盖过了田地微弱如风中残烛的话语,声音在大庙上空爆开,“齐国颓势至此,非大王之过!皆因那燕贼乐毅奸险狡诈,兴无名之兵,行暴虐之举!侵齐土,掠宗庙,罪不容诛!”
一股刺骨的冰冷,如同细密的冰针,猛地从被淖齿死死攥住的腕骨沿着田地的血脉急速窜向头顶!这恶贼……他在说什么?!
田地脸色煞白!他想抽回自己的手,那铁钳般的爪子却纹丝不动!一股混杂着狂怒、恐惧和极深屈辱的暗流在他早已濒临崩溃的内腑里疯狂冲撞!眼前猩红的甲影和对方口中喷出的、污蔑对手的恶毒之词,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同时灼烫着他的身体与早已残破不堪的神智!
淖齿那只攥着君王手腕的手猛地向上抬起!如同提起一只待宰的羔羊!他另一只粗糙、布满了战场老茧的大手随即有力地拍在田地僵硬的肩膀上!力道之大,拍得他整个身体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近在咫尺,瞳仁深处闪烁着一种混合了野狼噬血前的兴奋与毒蛇锁定猎物要害的冰冷光芒!
“大王勿忧!”淖齿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激昂,如同沉雷滚动于太庙上空,压过呼啸的寒风,“楚国之剑既至!便是大王之剑!末将在此立誓——”他攥着田地手腕的铁爪更加用力,如同要将齐国王室的最后气运也尽数捏碎!淖齿的目光如同淬炼过的匕首,深深刺入田地紧缩的瞳孔,声音陡然压下,如同毒蛇游走于耳廓,“必杀乐毅!为大王……雪此不共戴天之仇!”
“为大王复国!为大王——雪恨!”太庙周围环立的楚国精兵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应和!那整齐划一的咆哮,裹挟着兵戈特有的冷硬杀气,如同无数沉重的铁锤,狠狠砸进田地早已不堪重负的耳膜!巨大的声浪将他震得眼前发黑,身躯在淖齿的钳制下如同风中脆弱的苇草般剧烈颤抖!
雪恨?这震天的喊杀……这骤然紧锁腕骨的、传递着清晰杀戮气息的恐怖力量!田地那强撑起的最后一丝精神堤坝,在这一刻,被彻底冲垮!乐毅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烫上心口!残存的理智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乐毅!无论代价!
他仰着头,看向太庙高耸的屋顶。铅灰色的天光下,几只不知名的黑色大鸟无声地掠过飞檐,投下不祥的阴影。
杀!
淖齿感觉到那被锁死的腕骨之下传来一阵更剧烈的抽搐。一丝微不可察的、猎物踏入陷阱的冰冷笑意在他眼底深处悄然掠过。
子时已过。莒城沉寂,如同巨大的坟墓。
太庙最深处的齐宫旧址——一片临时圈出的、守卫森严的偏殿院落。曾经守卫这里的老齐宫廷卫,已被全部替换。院子里,只有楚国士兵沉重的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单调回响,伴随着盔甲金属细微的摩擦声,如同永无休止的丧钟节拍。殿内唯一还闪烁着鬼火般昏光的,是田地暂栖的那间寝殿小窗。窗纸被刺骨的寒风拍打着,发出类似鬼魂呜咽的噗噗声。
殿内寒气透骨。灯油早已熬干,最后一点豆大的火苗在灯盏里挣扎了几下,倏忽熄灭!浓稠而冰冷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田地僵卧在冰冷的、连薄褥也无的硬榻上。黑暗骤然降临,如同重重幕布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将他内心残存的那点微光也无情打碎。所有压抑下的声音,绝望地冲了出来!济水西岸战马踏碎骨肉,联军如蝗虫般涌入临淄城门的巨响,卫国金砖地上滚烫香汤被掀翻的刺耳哗啦声,邹国、鲁国王宫大门最终沉重合拢的金属撞击……无数声音化作尖锐的针,在脑海深处搅动穿刺!一个嘶哑扭曲的、被放大了无数遍的诅咒声最终占据了所有——“尔等蠢物!大势已去!”是那鲁国老吏惊恐的脸!
“不——!”田地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野兽濒死的、充满血气的低吼!这声音在空荡荡、冰冷的寝殿墙壁上碰撞折返!他猛地从硬榻上弹坐起来!浑身被虚汗浸透!心脏如同被无数只冰冷的手攥住拧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黑暗中,只有他自己撕裂的喘息声无比清晰!恐惧!纯粹的、无法驱散的、源自内心深潭的恐惧攥住了他!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狭窄缝隙。
一股微弱的、带着劣质油脂烟气的新火光亮起,驱散了门口一小块黑暗。一个模糊、细长如同剪影的人形,弓着腰,极其迅速地无声滑入。手中擎着一支新点燃的短牛油火烛。火光跳跃着,照亮来人那身熟悉的、黯淡的齐国老内侍服——正是那位一直跟在田地身边的老宦。火烛的光芒只够映亮他那张枯槁憔悴、爬满沟壑的脸和捧着火烛的、枯树枝般颤抖的手。他一步一步,极其轻缓地朝着田地卧榻挪过来,火苗在移动中不安地摇曳着。
“王上……”老宦嘶哑的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寒夜难熬……老奴……给王上掌灯……”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在死寂中带着不自然的喘息。
榻上的田地如同石雕僵立!瞳孔在骤然刺入的火光下收缩如针!一股寒意,比这寝殿最深的黑暗还要冰冷刺骨!他认得这老奴!可这深夜突如其来的火光……这鬼祟如夜枭的步伐……一种源自于无数血腥倾轧中淬炼出的、野兽般的直觉猛地攫住了他!
那老宦挪到了榻前几步之遥,手中的火烛向前略略送了一送,似乎只是想将火光更靠近惊恐的君王一些。就在这微小的动作间!田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在跳跃的火苗映衬下,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惊怖万分地捕捉到对方垂落、藏在阴影中的另一只手!
那只枯瘦如同鬼爪的手里,紧握着一样东西!那样东西随着他的步子从衣襟阴影下时隐时现,在火光边缘,闪过一道极微弱、却异常锐利的金属冷光!
不是铜杯!不是火石!那形状——
一道比闪电更惊怖的意念劈进田地的脑海!
他的身体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人力量!不是防御,是野兽被逼入死角后疯狂的扑击!他发出一声非人的狂嚎!整个人如同疯虎般从床榻上猛扑出去,双爪撕裂黑暗,直接抓向那老宦手中跳跃的火烛和那藏着凶器的鬼爪!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噗!”滚烫粘稠的油蜡泼溅开!烛火骤然熄灭!黑暗重新统治一切!
就在这天地重归浓墨的瞬间!田地只觉一股恶风带着死亡的锐气直扑面门!他凭借着本能拼命侧头!脸颊火辣剧痛!一道冰冷锋利的刀锋几乎擦着他耳畔扫过!黑暗中,只听到一声沉闷的皮肉撕裂声和滚烫的液体溅到脸上的感觉!
“噗!”沉重的闷响!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紧接着是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属于老人的短促闷哼!
田地什么也看不见!狂怒和灭顶的恐惧如同火焰烧灼着肺腑!他狂吼着,凭借方才那一击的感觉,合身扑上那还在痉挛的老躯!双手死死地、如同铁钳般掐住了对方的脖颈!指节深深陷进衰老松弛的皮肉之中!用尽全身力气下死力!骨头被挤压的咯吱声在黑暗里令人牙酸!身下的躯体猛烈地抽搐了几下,然后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田地趴在冰冷的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猛烈发抖。脸上有粘稠的液体蜿蜒流下,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口腔里全是浓郁的铁锈腥味,不知是他自己脸颊被刀锋划开的血,还是这老宦脖颈里喷涌出的温热液体……黑暗中,他抬起一只沾满温热和粘稠的手,黑暗中那黏腻腥气的液体沾满了指缝。他猛地缩回手,仿佛触碰到了烧红的烙铁!另一只手在地上急切而慌乱地摸索!指尖突然触到一物!冰冷、短小、有着单刃的厚重背脊和锋锐无匹的刃口——一把小巧、但足以致命的匕首!
“啊——!”一声崩溃的嘶嚎终于冲破喉咙,在漆黑死寂、血迹弥漫的寝殿里炸开!
殿外院落中原本如同鬼魅般巡弋的楚国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在这凄厉哀嚎响起的瞬间,诡异地停滞了短暂的一息。
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块低低压在莒城上空。巨大的楚国玄色战旗已然取代了太庙最高处那象征齐国的图腾旗帜。庙宇深处,一座相对完整、原本供奉田氏远祖的宽阔偏殿已布置起来,权作临时的点将厅。殿内充斥着呛人的烟草和皮革混合的浓烈气味。
淖齿端坐主座,一身锃亮的红黑相间重甲。他面色如同覆盖了一层薄冰,看着两名楚国军校架着一名浑身是血、几乎无法站立的老军士跪伏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那老军士脸上、皮甲上尽是干涸发黑的血块和新染的伤口,仅剩的一只眼在散乱的头发下惊恐地转动着。
“看清楚!昨夜在偏殿院中巡守的,究竟是谁?”淖齿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敲击回响。
“将……将军!”老军士痛苦地喘息着,那只独眼绝望地扫过大殿两侧一排排如同铁铸般矗立、面色僵冷的楚国军校,“看……看清楚了!真是赵校尉带的那队人……小……小的认得赵校尉的甲……和他那个……脸上有疤的亲兵……”他喘息着,声音因剧痛而断断续续。
淖齿的指节在巨大的青铜案角上缓缓摩挲了一下,眼中冰冷的寒芒缓缓扫过殿下肃立的众将中,一个魁梧身形、脸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中等军校。
那刀疤军校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目光微垂:“末将……遵将军令轮值巡视,绝无懈怠!此人……”他声音粗硬,指向地上血糊糊的老军士,“诬陷!”
“很好。”淖齿的声音毫无波澜。他缓缓站起身,厚重的甲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缓步踱到殿中央,在那独眼老军士和刀疤军校之间站定,如同审视两件待毁的器物。
“昨夜刺客……”淖齿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刀刮过铁甲,在大殿每一根梁柱间撞击,“趁着内侍为大王掌灯时猝然发难!幸而大王神武,手刃凶顽!然……”他猛地转头,刀锋般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刀疤军校,“这刺客……乃是趁你赵成所部昨夜轮守偏院空隙混入!你……有何话说?!”最后一声厉喝,如同晴天霹雳!
“末将无罪!”那被唤作赵成的刀疤军校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中迸射出被冤枉的暴怒和一丝绝望的反抗,“值守名册有记!末将……”话音未落,淖齿猛地伸手,从殿侧护卫士兵手里抓过一把沉重的铜质符节!那符节足有半臂长短,棱角分明!
没有半分犹疑!手臂带着可怕的爆发力猛抡而下!
“噗嚓!”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沉闷颅骨碎裂声在死寂的大殿中骤然炸开!
温热的血液、灰白色的粘稠脑浆如同被砸碎的瓜瓤,混合着铜符棱角上崩起的骨屑,呈放射状猛地泼溅开来!喷溅在冰冷的地砖上、近旁呆立的军校甲衣上、甚至淖齿垂落的冰冷甲叶裙上!赵成那颗原本梗着脖子怒视的头颅,如同被重锤击烂的陶罐,瞬间塌陷、变形!魁梧的身躯连惨哼都未能发出一声,便如同被抽去所有骨头般软软瘫倒,尸体还在神经质地微微抽搐。
腥烈的血气如同浓雾般瞬间弥漫开来。殿内肃立的楚国军校们,身体在同一时刻绷紧如铁,脸色却如同蜡像般僵冷,所有目光齐刷刷低垂下去,只盯着身前沾染了自己同袍鲜血的地面。
淖齿扔掉手中沾满红白秽物的沉重铜符节。那“哐当”的金属砸地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赵成……玩忽职守!”淖齿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带着血腥气的铁锤敲击最后的棺材钉,“致使有宵小混入!惊扰大王!罪不容诛!立斩!”
没有回应。只有愈发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
“尸身……”淖齿面无表情地擦了擦溅在护腕上的一点血渍,“拉下去。枭首示众,传示三军!”他猛地转向殿门方向,声音如同淬炼过的寒冰,“即刻请大王!升朝!”
正午。昏黄的日影挣扎着穿透厚重的灰云,如同垂死者的目光,吝啬地落在地面上。莒城太庙这片圣地,今日被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笼罩着。那具被斩下来的赵成头颅,被一根粗大的长矛刺穿,高高挑在太庙正前方宽阔的广场中央。头颅面目稀烂变形,凝固的暗黑色血迹糊满了下面光秃秃的矛杆。
就在这颗狰狞头颅的下方,正殿大门洞开。临时搭设的王座高高在上。田地已被“请”了上来,坐在那张铺着象征至尊的猩红厚绒毯子的座椅上。他的脸蜡黄中透着一股死灰,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蛛网般的红丝,目光呆滞地落在远处。身上那件象征王权、此刻却污损暗淡的锦袍,在刺骨的晨风里微微抖动。脸颊上那道昨夜被刀锋擦破的伤口微微翻卷着,边缘渗着细小的血珠。两名新的、同样面无人色的侍臣如同寒风中的鹌鹑,立在他王座侧后方的阴影里,几乎将全身缩进宽大的衣袖中。
殿下宽阔的庭院里,黑压压一片,肃立着楚国最精锐的刀斧甲士。玄色的甲胄反射着阴沉的天光,如同钢铁的丛林。每名甲士的脸都藏在深重的兜鍪阴影中,露出的只是冷酷的眼神。巨大的黑色军旗,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撕裂声。整个场地被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死寂统治着。
淖齿,那身灼眼欲滴的血色皮甲在广场一片玄黑死寂中如沸腾的岩浆中心。他按着腰间的长剑,踏着沉重如鼓点的步伐,一步步踏上石阶,来到君王御座之下。他单膝触地,铠甲在冷硬的地面发出铿锵撞击!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军中叩礼!每一个棱角和线条都浸透着铁一般的意志和无法言喻的强横力量。
“逆贼已诛!大王受惊!”淖齿抬起头,宏亮的声音如同撞击铜钟,在空旷的广场上空震荡,“末将护卫来迟!万死莫辞!”声音在寂静中撞出可怕的回响,如同战鼓擂在每个人的心口!
田地置于猩红毯上的那只枯瘦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攥紧了膝头冰冷的锦袍织金纹路。那袍面上细密的金线仿佛变成烧红的钢针,扎刺进他的皮肤。他的目光艰难地从广场中央那狰狞的首级上移开,扫过阶下那片如铁铸刀斧丛林般的楚国甲士,最终落回面前单膝跪地、低垂着厚重头盔的淖齿背上。那跪姿如此恭顺标准,但那血红的甲胄和背后升腾起的无边煞气,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在他的魂魄之上!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猛窜至头顶!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不……不对!这绝不是忏悔谢罪!
田地喉咙里发出一阵如同毒蛇般细微的、压抑到极致的嘶鸣!他想大吼“拿下此獠”!想从王座上跳起来下令!但身体如同被万载玄冰冻僵!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血液似乎都冻结在血管里!目光死死盯住淖齿按在腰间剑柄上的那只戴着粗糙铁手套的右手!
终于!
淖齿低垂的头盔缓缓抬起!那甲面下两道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锁住田地那双因极致恐惧而扩张的瞳孔!
“然而!”淖齿的声音如同霹雳炸开在君王头顶!“末将身为楚臣,受命于顷襄王!亦奉天下之义!”他猛地站起身!拔剑!
动作快如毒蛇出击!带出一道凄厉无比的银亮剑光!完全无视任何君臣礼法!
那冰冷的寒光撕裂空气!直取王座之上!
电光石火之间!田地那具被恐惧和绝望彻底碾碎的身体里,竟然爆发出一种穷途末路中的疯狂!他猛地在巨大的王座上弹起来!不是闪避,而是向着那道夺命寒光猛扑下去!双手如同恶鬼的爪,毫无章法地疯狂抓向淖齿拔剑的手腕和那张布满冰冷杀意的脸!
“啊——!”一声短促到极致的、不像人声的裂帛嘶嚎从田地喉咙里迸出!
剑光终究没能完全闪开!冰冷的锋刃切开空气,也切开了他本能抬起格挡的手臂皮肉!鲜血喷溅!田地的身体借着前扑之势猛地撞入淖齿怀中!冲力将猝不及防的淖齿撞得一个趔趄!两人一同翻滚着砸向冰冷坚实的石阶!沉重的铠甲与血肉之躯剧烈碰撞,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瞬间!阶下肃立的楚国甲士们如同得到了最终的命令!他们整齐划一地轰然踏前一步!“锵!”如林的刀剑同时出鞘!无数冰冷的锋刃折射着阴沉的天光!整个太庙广场瞬间被钢铁的寒潮淹没!那巨大的、如同风暴席卷而来的拔刀声淹没了石阶上一切挣扎!
淖齿和君王的身体在几级台阶上翻滚厮打!如同两只纠缠的濒死野兽!嘶吼声、沉重的撞击声、皮肉被撕裂的声音混杂一片!
台阶下方,黑压压的钢铁丛林如泰山压顶般围拢!无数的刀锋如同嗜血的獠牙,形成一个不断收紧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绞杀圈!
翻滚中,田地沾满尘灰污血的锦袍被石阶边缘狠狠挂住,“嗤啦”一声撕裂开来!一枚圆形的、边缘沾着厚厚泥污血垢、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玉圭,从破裂的袍襟中猛地滚落出来!顺着冰冷的青石台阶,蹦跳了几下,一路滚落!“当啷啷”,玉圭清脆又沉闷地在肃杀的死寂中滚过几级台阶,最终停在广场冰冷坚硬的地面中央,孤零零地躺在粘稠的血泊中。
田地在与淖齿致命的撕缠中,眼角的余光恰好瞥见那块滚落的玉圭!
那块象征着他命数、他田氏齐国的玉圭!
一道比剑锋更加凌厉刺骨的痛苦猛地贯入田地的头颅!喉咙里炸开一股滚烫腥甜的液体!他想喊,想咒骂!想扑过去抓住那玉圭!想撕裂淖齿的喉咙!但浑身的力量连同意识都被那只掐在脖颈上的铁爪彻底扼杀!身体在淖齿有力的压制下剧烈抽搐!
淖齿那双铁钳般的手死死卡紧田地脖颈!他沾满血污的狰狞面容贴近田地那张因窒息而扭曲紫胀、眼神涣散的脸!鲜血顺着两人搏斗的躯体染红了一级级的台阶!他猛地发出一声仿佛来自幽冥的狂嚎!不是因对手的抵抗,而是被一种纯粹的发泄和最终达成目的的极致暴戾所点燃!他手臂上贲张的肌肉如同盘结的巨蟒骤然收紧!爆发出足以摧山断流的绞杀之力!
“咔——嚓!”颈骨被巨力扭断的清脆声响清晰地爆开!如同一根坚韧的绳索被猛地绷断!
君王那双因剧痛和窒息而怒凸充血的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死死盯着不远处地上那沾血的玉圭,仿佛要把那亡国之恨也刻入玉髓之中!
淖齿感受着身下躯体彻底停止痉挛。他粗重地喘息着,血汗混合流下鬓角。他推开那具软塌塌的尸体,如同丢弃一件破败的旧物。站起身,重甲上沾满血污和尘灰。他的目光扫过脚下滚动的玉圭,扫过阶下肃立的铁甲死士,最后停留在那具死不瞑目的君王尸骸之上。
“齐王田地!”淖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主宰者审判亡灵般的冷酷无情,“失地辱国!背盟丧师!轻狂无度!天怒人怨!”每一个宣判般的词语都砸在血腥的空气中,“致使宗庙崩颓!生民涂炭!其罪……当诛!吾奉天命讨之!”
他猛地抬起滴血的靴子,毫不犹豫地狠狠踩在那块孤零零躺在血泊中的玉圭之上!
“咔嚓!”一声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玉石碎裂声,在死寂的太庙广场上荡开!玉圭被那沾染着君王血迹的沉重战靴踏破!断裂为几块!
广场中央,那具身首异处的楚国军校尸骸和悬挑的头颅下方,碎裂的玉圭浸在血污里。一滴浓稠、鲜红的血珠,顺着断裂处崭新的锐利棱角,缓缓滴落,在冰冷的玉圭碎片上,蜿蜒划开一道绝望的血痕。
天色灰沉,太庙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齐王田地的尸身被两名面无表情的楚国士兵粗暴地拖拽着出来,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划出一道蜿蜒粘稠的污痕。淖齿站在石阶之上,如同铁铸的魔神,冰冷地目送着那具曾经尊贵的身躯如同朽木般在尘泥中被拖远。
广场上凝固的杀气缓缓散去,只剩下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远处,一道灰影如同轻烟般悄无声息地滑过广场角落,在残垣断壁的阴影里停住。燕国使节那没有表情的脸,缓缓转向这边。他的目光在淖齿身上稍作停留,随即滑落,在那具被拖走的尸骸上停留一瞬,最后,牢牢定格在那片已经凝结着粘稠血迹的石阶洼处,那几块碎裂的玉圭残片上。
一块断玉的尖角,直直刺向阴沉的天幕,像一道凝固的指控。使者的瞳孔深处,似有某种冰冷的星火一闪而逝。
几乎与此同时,淖齿那沾满干涸血污的沉重靴底也踏碎了最后一块完整的青石方砖。他抬起头,正迎向那双来自幽暗角落、同样不带温度的审视目光。
浓重的死寂中,一滴血珠,正沿着玉圭断口参差的棱角,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蜿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