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城下,夜风卷着血腥与焦土的气味,浓得呛人。
李烨端坐马背,身后的“李”字大纛在火光中如血般招展。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
一片被亲卫刀剑逼跪的身影里,为首那人,正是魏博节度使罗弘信。
曾经的河北雄主,此刻甲胄尽去,发髻散乱,双手被麻绳反绑在背后。
他像一头待宰的牲畜,被迫跪在那片被他部下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四野死寂。
忠义军的士卒围成一圈,火把的光在他们冰冷的铁甲上流动,构成一圈钢铁的绝望之墙。
赵猛、葛从周等将领立马于李烨身后,眼神各异。
有大胜的快意,也有对一个枭雄末路的漠然。
李烨开口了,声音不响,却像铁钉敲入木板,凿进每个人的耳朵。
“罗弘信,及其三族,屠尽。”
没有审判,没有斥责,只是一道平静的命令。
罗弘信的身躯剧烈一颤,猛然抬头,瞳孔里是碎裂的惊骇。
他身后的赵猛,攥紧的拳头让指节根根发白。他催马上前一步,声音像是从胸甲里闷闷地滚出来:
“主公!魏博军死守顽抗,数千弟兄的命填在了这城下!只杀罗氏三族,不足以平军心,不足以慰亡灵!”
他尚未散尽的杀气喷薄而出。
“末将请命,屠城!”
“屠城”二字,让跪在地上的魏博降将们抖如筛糠。
“不可!”
一个清朗的声音断然响起,谛听都指挥使罗隐出列,向李烨长揖及地。
“主公志在天下,而非一城一地。魏州百姓数十万,若行屠戮,是为自绝于天下,失尽人心!”
李烨没有看争论的任何一人。
他的视线,仿佛依旧在丈量着魏州城高大的轮廓。
手指在马鞍的皮质上,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
他在权衡。
赵猛说的是仇恨,是军心。
罗隐说的是未来,是王道。
但魏博,不一样。
此地自百年前便割据一方,牙兵骄横,民风桀骜,只知节帅,不知天子。
他记得,历史上那位天纵之才的后唐庄宗,便是亡于魏博的兵变。
前车之鉴,血迹未干。
纯粹的仁慈,是愚蠢。
纯粹的屠杀,是短视。
“屠城,不必。”
李烨终于再次开口,声线里没有一丝波澜。
赵猛脸上的凶光黯淡下去,闭口不言。
罗隐松了口气。
李烨的下一句话,却让帐中所有人背脊发凉。
“但,魏博必须换血。”
恰在此时,一名斥候如旋风般飞驰而至,滚鞍下马,单膝跪地。
“报!主公!博州守将张筠,已开城归降!”
众将精神陡然一振。
魏博六州,相、卫、澶三州早已入手,今再下魏州、博州,只余贝州仍在观望。
河北大局,已然落定。
李烨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他翻身下马,走入帅帐,目光直扑那副巨型沙盘。
他的手从魏州划过,最终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重重按下。
“魏博已是囊中之物。”
他转过身,视线如炬,扫过葛从周、赵猛、罗隐。
“如何消化这块硬骨头,让它为我所用,而不是成为腹心之患,诸位,都议一议吧。”
……
当李烨在魏州城外重新勾画北方版图时,数百里外的兖州地界,另一场逃亡正在血腥中上演。
夜色是掩护,也是牢笼。
朱瑾在一片灌木丛中剧烈喘息,身上只剩下一套破烂的士卒衣衫,沾满泥浆和已经发黑的血。
他身边,只剩最后三名老亲兵。
他们从尸山血海的兖州城杀出,却一头撞进了朱温撒下的天罗地网。
朱温最宠爱的侄子,以残暴闻名的朱友宁,亲率精骑封死了通往濮州、淮南的所有路口。
“节帅,喝口水。”
老兵递过一个干瘪的水囊,声音嘶哑。
朱瑾接过,却一口都喝不下去。
他脑子里,只有兖州城头那面“朱”字大旗坠落的画面,只有宣武军屠城的惨状,只有泰宁军将士绝望的嘶吼。
“我们……还有机会吗?”他声音干涩。
三名老兵沉默。
机会?
不久前,他们在破村歇脚,只因升起一缕炊烟,半个时辰不到,宣武军的马蹄声便呼啸而至。
“节帅!你快走!”
为首的老兵猛地推开朱瑾,眼中闪着决死的光。
“我们去引开他们!你往北跑!进濮州地界就安全了!”
“不!”朱瑾双目赤红。
“走!”
老兵一声暴喝,抽出横刀,带着另外两人,毅然冲出藏身的破屋,朝着与朱瑾相反的方向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朱温老贼!你爷爷在此!”
宣武军骑兵发出一阵狞笑,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朱瑾躲在黑暗中,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他看着,那名追随自己十余年的老兵,被数杆长枪贯穿,挑起,摔下。
他看着,最后一名亲兵被乱刀分尸,血肉被马蹄踩踏。
指甲刺入掌心,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感觉不到疼。
无边的悲愤和仇恨灼烧着他的内脏。
他强忍着冲出去同死的渴望。
不能死。
要活下去。
为他们复仇!
朱瑾猛地转身,用尽所有力气,一头扎进更深的黑暗。
从那一刻起,泰宁军节度使朱瑾,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叫朱瑾的野兽。
他丢掉一切会暴露身份的东西,换上尸体身上扒下的农夫破衣。
他吃野果,喝生水。
有毒的浆果让他上吐下泻,几乎昏死。
饥饿让他眼冒金星,只能靠咀嚼草根欺骗肠胃。
曾经锦衣玉食的节度使,如今与野狗无异。
但他活下来了。
靠着那股不灭的恨意。
这一日,他躲在草垛里,啃着从垃圾堆里翻出的半块霉饼。
脚步声传来。
朱瑾的身体瞬间僵直。
几名宣武军士兵在挨家挨户地搜查。
“出来!”
草垛被一杆长枪粗暴地挑开。
朱瑾暴露在阳光下,下意识眯起眼。
一名年轻的宣武军小兵,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他,眼神像在看一只臭虫。
朱瑾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却毫无波澜。
他满脸污垢,头发结成鸟窝,眼神呆滞空洞,嘴角甚至挂着口水。
“看什么看?哪里人?”小兵用刀锋不耐烦地拍了拍他的脸。
冰冷的触感让朱瑾肌肉一跳。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含混音节,活像个天生的傻子。
“呸!晦气!”
小兵嫌恶地啐了一口。
“头儿,是个傻子。”
“傻子也搜!朱瑾那厮狡猾得很!”不远处传来队长的声音。
小兵不情愿地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只摸到一手油污和酸臭。
“滚吧!”
小兵一脚踹在他身上。
朱瑾顺势滚倒,继续发出痴傻的笑声。
士兵们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朱瑾才爬起来,脸上的痴傻褪去,只剩一片死寂。
他又躲过一劫。
不知过了几天,当朱瑾再次从饥饿的昏沉中醒来时,他看到了。
地平线的尽头,一座雄伟的城池轮廓静静矗立。
濮州!
那是濮州!
巨大的狂喜冲垮了他所有的坚忍。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踉跄跄地,一步步朝着那座代表“生”的城池走去。
意识已经模糊,身体全凭本能移动。
终于,他倒在了濮州城的城门之下,人事不省。
“喂,这乞丐哪来的?”
“拖到一边去,别挡着将军们的路。”
几名守城的忠义军士兵围了上来,正要动手。
“等等!”
一名都头拦住了他们,目光锐利地落在朱瑾的腰间。
在那里,一块即使在最狼狈的逃亡中也未曾丢弃的玉佩,从破烂的衣衫下露出一角。
都头久在军旅,一眼便认出那玉佩的质地与形制,绝非寻常百姓家之物。
更重要的是,奉主公之令,谛听都早已传下密令,严查所有兖州方向来的难民,尤其注意携带贵重信物之人。
都头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猛地蹲下身,颤抖着手,将那块玉佩完整地翻了出来。
玉佩温润,上面用古篆雕刻的纹饰,正是泰宁军帅阶独有的“飞鱼”标志!
都头的呼吸停滞了。
“快!快去禀报赵都指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