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宣武军府。
大厅之内,胜利的气息依旧浓郁得化不开,混杂着酒肉与熏香,形成一种令人醺然的权势味道。
朱温斜靠在主座的虎皮大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只温润的玉杯,半眯着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志得意满。杨师厚围死了兖州,李烨的主力被拖在魏州城下,而北方的李克用,更是自顾不暇。
一切,都在朝着他最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
就在此时,一名亲兵快步入内,单膝跪地。
“大王,幽州来使求见。”
幽州?
朱温睁开了眼睛,原本慵懒的神态瞬间收敛,一丝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刘仁恭的使者?他来干什么?
“带上来。”
不多时,一个身着幽州官服,面带风尘之色的中年文士被带了进来。他显然是长途跋涉,神色间难掩疲惫,但依旧努力挺直了腰杆,朝着朱温深施一礼。
“幽州卢龙节度使麾下行军司马,见过宣武军大王。”
朱温没有让他起身,只是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片刻后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使者不敢抬头,从怀中掏出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由亲兵呈递上去。
朱温接过信,慢条斯理地撕开封口。他看得很快,那张肥硕的脸上,一开始还带着几分好奇,但很快,好奇就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弄。
“哈!”
他把信纸往案上一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
“一条刚刚咬了旧主人的狗,转头就想找个新主子。还妄想与孤平起平坐,共分河东?”
他肥胖的身躯向前倾了倾,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使者头顶。
“你家主子,配吗?”
大厅内的宣武军诸将闻言,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大王说的是!刘仁恭这等反复无常的小人,也配与我等为盟?”
“背主求荣之徒,今日能背叛李克用,明日就能背叛咱们!此人断不可信!”
“依末将看,直接将这使者砍了,把人头送去晋阳,卖李克用一个人情!”
叫嚣声此起彼伏,那名幽州使者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和筛糠一样,汗水浸透了后背。
朱温很享受这种场面,他喜欢看手下这群骄兵悍将为他张目。他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目光却投向了角落里一个始终沉默不语的身影。
长史,敬翔。
从使者进来到现在,这位宣武军的智囊就一直垂着眼帘,仿佛老僧入定,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敬翔。”朱温开口。
敬翔这才缓缓抬起头,他的面容清瘦,神态平静得有些过分,与这大厅里粗豪暴戾的气氛格格不入。
“大王有何吩咐?”
“他们都说,刘仁恭是条喂不熟的狗,信不过。你怎么看?”朱温饶有兴致地问。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敬翔身上。
敬翔站起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了那名几乎要瘫倒在地的幽州使者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才转身面向朱温,躬身一礼。
“大王。”
他的嗓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杂音。
“狗虽然是狗,上不得台面。”
“可一条凶狠的,会咬人的,并且已经把大王的宿敌咬得遍体鳞伤的好狗,却是看家护院,开疆拓土的无上利器。”
朱温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了。
他坐直了身体。
敬翔没有理会其他人错愕的反应,径直走到大厅中央悬挂的巨幅堪舆图前。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先是在晋阳的位置上点了点,然后又划向北方的幽州。
“其一,可彻底拖死李克用。”
“大王请看,刘仁恭反叛,断绝了李克用南下的粮道与退路,等于是在他身后捅了一把致命的刀。如今的李克用,北有契丹骚扰,东有刘仁恭封锁,自己又急怒攻心,吐血昏厥。这头独眼猛虎,已是困兽。只要我们稍稍支持刘仁恭,让他有能力继续在河北与李克用缠斗,那么李克用就再无一日能够南下,我军北境之忧,可彻底解除!”
厅中诸将的呼吸声都粗重了几分。敬翔的话,直白而又精准,让他们瞬间想通了其中关节。
敬翔的手指,又从幽州滑到了魏博,然后继续向东,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
“其二,宣武军可名正言顺,将势力渗透河北。”
“过去,我军与河东以黄河为界,井水不犯河水。此次出兵援救魏州,已是师出有名。若再与幽州结盟,便等于在河北之地,同时拥有了魏博与幽州两个坚实的盟友。我军的粮草、兵马,便可借着‘协助盟友’的名义,源源不断地进入河北。这天下,就不再仅仅是河南的天下,河北之地,也将有大王您的一席之地!”
朱温的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他的独眼里,贪婪的光芒已经无法掩饰。
敬翔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一点。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王此举,是在向天下所有诸侯,表明一个态度。”
他转过身,环视众人,最后把视线定格在朱温身上。
“与我朱温为敌者,下场便如今日之李克用,纵是北地霸主,也要落得众叛亲离,吐血奔逃!”
“而与我朱温为友者,哪怕是刘仁恭这等天下人所不齿的背主之徒,亦能加官进爵,分疆裂土,得到无尽的好处!”
“一罚一赏,一天一地。如此一来,天下摇摆不定之辈,会如何选择?是追随那个日薄西山的晋王,还是投靠大王您这轮如日中天的骄阳?”
轰!
敬翔的话,字字句句,都重重地砸在朱温的心坎上。
鄙夷?轻蔑?
全都不见了!
朱温那张肥硕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扭曲的狂喜与贪婪。他猛地一拍大案,整张桌子上的杯盘都跳了起来。
“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他指着敬翔,对着满堂将领大吼。
“敬翔之言,深得孤心!管他是什么狗,只要能替孤咬死李克用,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狗!”
朱温站起身,几步走到那名早已被惊得魂不附体的幽州使者面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亲自为他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脸上堆满了“真诚”的笑容。
“让贵使受惊了。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他的心意,我朱温收到了!从今日起,他幽州刘仁恭,就是我宣武军最坚实的盟友!”
他转头下令:“来人!取黄金千两,锦缎百匹,赏赐给刘节度使,以示我军诚意!”
做出决断之后,朱温的思路彻底打开,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枭雄特有的狠戾与果决。
敬翔见状,再次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补充道。
“大王,既然李克用已成画中之虎,不足为虑。而李烨的主力又被我们死死拖在魏州城下。这正是我军剪除中原羽翼,一统河南的最好时机!”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兖州”的位置。
“请大王即刻传令朱珍、庞师古!不必再有任何顾忌,也无需再理会什么李烨的援军,那都是虚的!让他们倾尽全力,不计伤亡,限期三日,必须攻下兖州,拿下朱瑾的项上人头!”
“好!”
朱温狞笑起来,他眼中的凶光几乎要化为实质。他亲自走到书案前,一把推开笔墨纸砚,用最急切、最粗暴的方式写下军令。
写完,他将那封还带着墨香的军令拍在一名传令兵手中,对着他狞笑道。
“用最快的马,八百里加急,送去兖州前线!”
“告诉朱珍!也告诉庞师古!”
“谁能先登上兖州城楼,砍下朱瑾的人头,这泰宁军节度使的位子,就是谁的!”
“朱瑾的人头,就是孤赐给他们的封侯之赏!”
兖州城下。
连日的攻防已经让这片土地浸透了鲜血,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和草木烧焦的混合气味。
朱珍与庞师古,两位宣武军的悍将,正站在一座高高的望楼上,观看着又一轮徒劳的攻城。
就在此时,一名背上插着令旗的传令兵,疯了一般冲上望楼,将那封来自汴梁的军令,呈递到两人面前。
朱珍一把扯过军令,迅速看完,然后递给了身旁的庞师古。
两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在对方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疯狂。
贪婪。
还有那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杀意。
庞师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率先打破了沉默。
“看来,大王是等不及了。”
朱珍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出一道森寒的冷光。
他指向远处那座在箭雨与火石中飘摇的兖州城楼,城楼之上,泰宁军的“朱”字大旗,依旧在顽强地飘扬。
下一刻,朱珍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全军听令!”
“今日,踏平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