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县,临时搭建的将军府内,气氛肃杀。
马殷手持一封来自洛阳的密信。
信纸已被他掌心的汗水浸得微潮。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但最后一句,却重逾千斤。
“孤的‘盾’,该动一动了。”
马殷将信纸凑到烛火上,沉默地看着它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无法追溯的飞灰。
他那张素来古板朴实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但帐内亲兵却发现,将军原本沉稳如山的肩膀,此刻线条绷紧,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锋锐之气。
“将军!”
几名校尉快步走进帐内,身上带着操练后的汗水与尘土。
自大破“黑山营”后,这支由农夫组成的军队,自信心已然不同。
“洛阳可是有新军令?”
“是不是要我们加固城防?防备凤翔军那帮龟孙子反扑?”
马殷没有回答。
他走到悬挂的简陋地图前。
地图上,周至县孤零零地立在长安之侧。
而被粗重墨线圈出的凤翔、邠州、泾州等地,则像一只张开的巨爪,随时能将他们碾碎。
他的手指,越过了作为防线的周至。
最终,点在了凤翔军腹地的一个点上。
“不,我们不防守。”
马殷的声线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们主动出击。”
帐内瞬间死寂。
几名校尉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错愕。
主动出击?
他们满打满算不过三千人,上次能赢,占尽了地利与轻敌的便宜。
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可是拥兵十万的关中霸主。
主动去碰,跟找死何异?
“将军,这……过于冒险了!我军兵少,又是新卒,恐怕……”一名校尉忍不住出言。
“兵少,才有兵少的好处。”
马殷转过身,从案几上拿起另一卷由“谛听”送来的密报。
“魏王主力东征,天下人的视线都在魏州。”
“李茂贞的主力,一部分在防备西川王建,一部分正在与静难军缠斗。”
“他留在京畿地区的兵力,看似庞大,实则分散各处,互不统属。”
他将密报展开,手指重重点在上面的一个人名上。
“更重要的是,这里。”
“凤翔大将,李继徽。”
“此人战功赫赫,却因非李茂贞义子亲族,屡遭猜忌。上次静难军叛乱,李继徽平叛有功,李茂贞却将其缴获钱粮尽数收走,只赏虚名。谛听密报,李继徽回营后,曾醉酒大骂,摔了御赐酒杯。”
帐内的校尉们呼吸陡然急促。
他们终于领会了马殷的意图。
这不是单纯的军事冒险。
这是一场直指人心的豪赌!
马殷扫视众人,目光落在一名身材不高,但双目格外灵活的亲兵身上。
“王成。”
“末将在!”
“你带我的亲笔信,去一趟陇州。”马殷递过去一个蜡丸。
“记住,你的任务不是说服他,而是告诉他一个事实。”
“魏王大势不可挡,顺者昌,逆者亡。他现在反正,是头等功臣。等魏王大军入关,他再想投诚,就只能做个富家翁了。”
“告诉他,我马殷,三日后,会亲率主力,猛攻凤翔军的武功县。他若有心,当知如何抉择。”
王成接过蜡丸,重重点头,没有一句废话,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马殷重新看向地图,整个人的气场彻底变了。
那块为魏王镇守关中门户的沉重之“盾”,在李烨的意志下,终于露出了它潜藏的,锋利无比的剑刃。
三日后。
武功县城下,杀声震天。
马殷亲率两千忠义军,对这座凤翔军的要塞发起了疯狂的攻击。
简陋的冲车撞击着城门,稀疏的箭矢射向城头。
扛着云梯的士兵一次次冲击,又一次次被打了下去。
战况看起来惨烈无比,城墙上的凤翔守将却越打越是心安。
“一群泥腿子,也敢来攻我坚城?”守将对着地上的尸体吐了口唾沫,“传令,给我狠狠地打!让马殷那老实人知道,打仗不是种地!”
他根本没注意到,马殷虽摆出全军压上的架势,但真正投入战斗的,始终只有那么千余人。
攻势虽猛,却总在关键时刻后继乏力。
更多的士卒,只是在远处呐喊助威,挥舞旗帜,制造大军围城的假象。
这场看似激烈的攻城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
就在武功县守将以为大胜在即,准备上报李茂贞请功时。
一匹快马,疯了一般从东面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身上还带着血。
“将军!不好了!陇州……陇州降了!”
“什么?”守将一把揪住信使的衣领。
“李继徽将军……他……他打开城门,迎了忠义军的偏师入城!”
守将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李继徽?
节帅的心腹大将?镇守北方门户的陇州?
他怎么会降?
就在他失神的这一瞬间,城下原本已经鸣金收兵的忠义军,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再次潮水般涌了上来。
这一次,是真的。
而城头,因为那句“陇州降了”,早已人心惶惶,斗志全无。
……
短短十日。
关中震动。
陇州的失陷,仿佛推倒了第一块骨牌。
泾州、原州、岐州……
数个本就对李茂贞心怀不满,又被抽调走主力的州县守将,在看到大势已去后,争先恐后地派人找到马殷,献上了城池与兵马。
马殷的军队,几乎兵不血刃,就将凤翔军在京畿地区的大半势力范围,全部纳入囊中。
他的兵力,也从三千,暴涨至近两万。
消息传回长安。
皇城大殿内,唐昭宗李晔拿着那份战报,捏着丝帛的手指微微发颤。
他既惊且怕。
惊的是,那个在他印象中忠厚木讷、只知守城的马殷,竟有如此雷霆手段,旬日之间,便做到了朝廷数年都未竟之功。
怕的是,魏王李烨的势力,已在关中彻底扎根。
一个在东面虎视眈眈的李烨已足够可怕。
现在,他的爪牙已经伸到了长安的枕榻之侧。
“赏!重重地赏!”
李晔对着满朝文武,大声宣布。
“马殷将军忠勇可嘉,为国分忧,晋其为检校司空,封南平郡公!赐金千两,绢千匹!”
他又转向身边的宦官。
“立刻派天使去犒赏!务必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朕,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忠臣!”
朝臣们山呼万岁,一片歌功颂德。
但当夜深人静,天使的仪仗刚离开长安,另一名心腹宦官,便带着皇帝的密信,从另一座城门悄然出城,直奔凤翔。
信中的内容,与白日的封赏截然相反。
字字句句,都在挑拨与暗示。
告诫李茂贞,马殷不过是李烨的鹰犬,意在吞并整个关中,若再不奋起反击,凤翔基业将毁于一旦。
帝王心术,阴狠而熟练。
此刻,新陷落的邠州城楼上,马殷正迎风而立。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士卒甲胄,丝毫看不出已是一方势力的主宰。
一名刚刚归降的凤翔将领,此刻已换上忠义军服饰,他兴奋地走到马殷身边,指着西面。
“将军,我等大胜,士气正盛!李茂贞老巢空虚,不如趁胜追击,一鼓作气,直取凤翔!”
马殷闻言,缓缓摇了摇头。
他没有看向凤翔的方向。
他的视线,越过脚下的土地,投向了东南方的长安城。
那里灯火辉煌,却也暗流汹涌。
“不。”
他的声线依旧平淡。
“我们的任务,是守好长安。”
那名将领还想再劝,却被马殷接下来的话,堵住了所有念头。
“魏王在东线挥剑,是为了砍断朱温的臂膀。”
“我们这枚盾在西线亮出锋芒,不是为了去屠龙,而是为了挡住所有可能捅向魏王后心的刀子。”
“我们的位置,在长安,不在凤翔。”
马殷收回目光,声音里带着绝对的清醒与认知。
“真正的敌人,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