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开除那天,李志国没回老家。
他拖着帆布包,在科技园附近转了整整一下午。中介贴的小广告上写着“单间400,押一付一”,他顺着地址找到一栋握手楼——两栋楼靠得极近,白天也要开灯。房间十平米,一张床、一个灶台、一个蹲厕,墙皮剥落,天花板渗水,但便宜。他交了八百块,把帆布包往床上一扔,整个人瘫倒下去,像一袋被丢弃的米。
夜里,蚊子嗡嗡作响,隔壁夫妻吵架声、电视声、冲马桶声混成一片。他睡不着,翻出手机,点开招聘App。照片是他用宿舍镜子自拍的:头发乱,t恤皱,背景是斑驳的墙。投了二十份简历,三天过去,零回复。有家公司hR回了一句:“形象不符岗位要求,建议先提升个人气质。”
“气质?”他冷笑,“我的气质在代码里。”
愤怒像藤蔓缠住心脏。他想起阿惠那句“不是收容所”,想起同事绕着他走的背影,想起食堂阿姨多收他五毛钱时的眼神——仿佛他身上带着脏东西。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感到被整个世界排斥。
“凭什么以貌取人?爱因斯坦还穿拖鞋呢!”
“阿惠就是个势利眼!看人只看表面!”
“这家公司迟早倒闭!”
他在网吧通宵,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发烫。忽然,他点开政府官网,找到“劳动监察大队”页面。一条法规跳入眼帘:用人单位不得以民族、种族、性别、宗教信仰、外貌等与工作能力无关的因素歧视劳动者。
他眼睛一亮。
第二天,他手写了一份投诉信,字迹工整,理由清晰:
“本人李志国,于2018年7月入职智擎机器人技术部实习生,工作期间无任何技术失误,反多次解决紧急故障。公司于8月15日以‘个人卫生不达标,影响团队形象’为由单方面终止实习。此理由与岗位核心能力(机械设计、编程)无关,涉嫌就业歧视,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第三条及《就业促进法》第二十六条。”
他附上工牌复印件、排班表、自己写的代码截图,甚至那张被退回的伺服电机调试报告——上面有老张的签字:“问题已解决,效率高。”
信寄出后,他继续投简历,继续被拒。但他心里有种奇异的平静——至少,他为自己说了句话。
一周后,劳动监察大队来电:“智擎机器人愿协商,请你回去谈谈。”
回公司的那天,他仍穿着那件旧t恤,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剪短了。前台小姐看见他,眼神闪躲。人事经理亲自下楼接他,语气缓和:“公司愿意给你机会,继续实习。希望你……注意一下形象。”
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只点点头。
可回来后,他变了。
不是变好,而是变本加厉。
他故意不洗澡,任由痘痘发炎;
他把t恤穿到领口发黄也不换;
同事请他参加团建,他说:“我没钱买新衣服,去了扫你们兴。”
部门聚餐,他自带饭团,坐在角落默默吃,从不参与话题。
他成了技术部的“透明人”。没人跟他说话,没人问他意见。连打印机卡纸,都宁愿自己折腾,也不愿叫他帮忙——尽管他是全组最懂设备的人。
而陈小兵,已是公司副总。
他开着宝马3系,住着前海精装公寓,朋友圈全是高尔夫、红酒、游艇。他常对新人说:“在深圳,第一印象决定生死。你穿什么,别人就认为你值什么。别跟我谈能力——能力是底线,形象才是天花板。”
李志国嗤之以鼻:“虚伪!”
可没人听他的。女同事们绕着他走,怕他身上的味道;男同事聚会不叫他,嫌他“扫兴”;连食堂阿姨都多收他五毛钱——“你衣服太脏,弄脏我的桌子。”
只有一个人例外——清洁工老周。
老周五十多岁,湖南衡阳人,每天早上六点来打扫技术部。他话少,动作轻,从不打扰任何人。有次李志国发烧到39度,趴在桌上睡着了,老周默默给他盖了件旧外套。
那是一件深蓝色夹克,洗得发白,但干净,无异味,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却整齐地缝着补丁。
“小伙子,不是世界对你不好,是你把自己关起来了。”老周低声说,声音沙哑如砂纸。
李志国没回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但那件外套,他一直没还。
三天后,他悄悄去超市买了香皂、洗发水,第一次在出租屋的公共浴室洗了半小时。出来时,皮肤发红,头发滴水,可整个人轻了几斤。
他开始每天洗头,指甲用小刀刮干净,t恤虽然旧,但再没油渍。他不再拒绝团建,只是坐在边缘,安静听。有人问技术问题,他答得简短却精准。
老周看见,没说话,只是第二天多给他留了一杯热水。
三年过去,李志国仍是“实习技术员”,没有转正,没有奖金,连工牌都是临时的。工资卡每月进账三千五,扣掉房租水电,剩不下多少。他给母亲寄钱,谎称“公司管吃住,花不了多少”。
而陈小兵,已掌管市场与公关,年薪六十万,配股分红,办公室带落地窗。
两人偶尔在电梯遇见。陈小兵西装笔挺,喷着古龙水;李志国t恤牛仔裤,背着帆布包。一次,陈小兵忽然说:“志国,其实……你可以换个活法。”
李志国看着他:“怎么活?穿你的二手西装,说你的话,做你的事?”
陈小兵沉默片刻:“我只是不想看你烂在这里。”
“我没烂。”李志国淡淡道,“我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只看本事,不看衣服的机会。”
陈小兵摇头:“这世上,没有那种机会。”
李志国没争辩。他知道,陈小兵说的是现实。但他信的是另一套规则——父亲教他的那套:实心做事,天不欺人。
他不知道,这套规则,正在悄然酝酿一场风暴。
而风暴的中心,正是那件深蓝色外套——老周后来告诉他,那是他儿子留下的。儿子也是技术员,在深圳打工,三年前车祸去世,只留下这件衣服。
“他跟你一样,不爱说话,但手特别巧。”老周说,“可惜,没人看见。”
李志国把外套叠好,放在枕头下。从此,他不再自暴自弃。
不是为了讨好世界,而是为了不让另一个“自己”,白白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