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进匆匆吃完，嘱咐徐雪衡带上家里所剩不多的一块风干鹿肉和一小袋粗盐作为见面礼，父子俩便往村北山脚赵东山家走去。
北疆苦寒，冬日更是格外长久，从当年十月开始到明年的五月份，整个北疆像是被锁进了无尽的银白之中。
大多的北疆人都会在暖和的日子里将冬日里的食物用材全部备齐，用来当年的冬日。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徐雪衡年轻体健还好些，徐进却觉得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不由得更紧了紧衣领。
但是流放犯不同，朝廷规定，春日冰化之时需要开荒种地用来交税，若是不够的，便要在冬日里去山中挖人参抵税。
而这赵东山是方圆十里最厉害的挖参老把式。
不过当时周福想要让赵东山带着他们一起去后山挖参，不知道这赵东山是敌是友，若是友那便再好不过，若是敌……
一切都还没有定数，最好还是弄清楚。
“爹，这赵东山……万一他跟周福真有勾连，咱们这么去，会不会……”徐雪衡有些担忧地说道。
徐进脚步未停，声音低沉：“是人是鬼，也得见了才知道，周福已经倒了，他若真与周福有旧，此刻心里必定不安，正是探他虚实的好时机，若他与周福并无瓜葛，那正好有些事或许可以和他谈谈。”
他顿了顿，补充道：“咱们是去拜访，不是去寻衅。”
赵东山的那间小院，孤零零地坐落在山脚下。
屋里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窗户和门缝透出来，院子里的猎犬警觉地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徐进并未在意猎犬，声音谦和有礼。
“赵把头在家吗？徐进前来拜访。”徐进在离院门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提高声音招呼道。
徐进在院门外停下，提高声音道：“东山兄弟在家吗？徐进冒昧来访。”
屋内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粗嘎的声音：“门没闩，自己进。”
徐进示意徐雪衡推开那扇木栅栏门，然后走了进去。
猎犬凑上来嗅了嗅，似乎没闻到恶意，又退回到屋檐下趴着，只是眼睛还警惕地盯着两人。
徐进走到堂屋门口，推开门帘走进去。
一股奇异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与外界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一张粗木床，一个冒着热气的泥炉，炉子上架着个铁锅，里面咕嘟着不知是什么肉汤。
墙角堆着兽皮，干货和一些采挖工具。
赵东山正坐在炉边的一个树墩上，就着炉火的光亮，正在用一把小刀削着一根硬木箭杆。
他抬头看了徐进父子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指了指对面另一个树墩：“坐吧，地方窄别嫌弃。”
徐进道了谢后和徐雪衡坐下。
他打量了一下赵东山，这人四十上下年纪，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老树皮，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眼神锐利而沉静，确实是一副常年与山林打交道的老手模样。
“徐村长深夜来访，可是有事？”赵东山开门见山，神色淡淡的，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继续削着他的箭杆。
“不敢当，大家抬举了。”徐进语气平和。
“听说东山兄弟回来了，特地来拜访。北疆冬日漫长，兄弟在外奔波辛苦，回村也好生休整。”
赵东山手上动作不停，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山里讨生活，习惯了，比不上徐村长，一来就把长山村的天给翻了。”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
徐进神色不变：“周福倒行逆施，天怒人怨，非徐某一人之力，倒是东山兄弟，常年在外，见识广博，对村里的事，想必也有独到看法。”
“有命回来，就是造化，村里谁当家，对我这种山野之人来说，差别不大。”他这话说得油滑，将自己撇得很清。
徐进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切入正题：“差别或许不大，但规矩总有。
东山兄弟是挖参的老把式，想必知道，这北疆的流放之人，除了开荒种地缴税，若田地收成不足，还需以山中野参抵税。
往年周福在时，如何操办此事，我等初来，不甚明了。
今特来向兄弟请教这山中采参的门道，以及往年这抵税的人参，究竟是何章程？”
这话问得巧妙，既是请教，也是试探。
赵东山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眼正视徐进。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徐村长倒是直接，山里的门道说深也深，说浅也浅。运气好一天能见着几棵，运气不好钻进老林子里十天半月，毛都见不着一根，还可能把命搭上。”
他顿了顿，“至于抵税的人参……往年周福定了个数，按户摊派，交不上粮食的，就得按他定的价，要么自己进山去挖够品相的野参，要么……就得按更高的价，从他那里‘买’。”
他说到“买”字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徐进和徐雪衡心中了然。
果然，周福在这人参抵税上也没少做文章，这恐怕也是他一项重要的财源和控制手段。
“那么，以东山兄弟看来，这抵税的份额，定多少较为公允？这野参的品相，价格，又该如何衡量？”徐进追问。
赵东山深深看了徐进一眼，似乎想判断他是否真心求教。
半晌，他起身从墙角一个破旧的皮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支品相不一的干制野山参，有须有芦，但大小、年份明显不同。
“参分五形六体，芦碗、纹路、皮色、须条都有讲究。”赵东山指着那几支参，难得地多说了几句。
“抵税的，一般要求‘五形俱全’的下品或中下品即可，这种参虽然也难得，但在老林边缘或次生林里，肯下功夫，还是能找到的。
周福当年定的价比市价低了三成不止，而且要求还高，逼得不少人只能从他手里高价买次货充数。”
他拿起一支芦头细长、须条清晰的参：“像这种，才算勉强够抵税的中下品，一支大概能抵一亩中等田的粗粮税。”
徐进默默记下，这赵东山对周福的所为显然不满，应该可以相交。
“多谢东山兄弟坦言相告。”徐进诚恳道。
“如今周福已去，村中诸事待兴。这人参抵税之事，必须重新议定一个公平合理的章程。
不知东山兄弟，可否愿意相助？比如，帮着定一定这抵税人参的合理品相和公道的折算标准，毕竟，这山里的事，你最有发言权。”
徐进看出赵东山本事大性子孤，但并非周福同类，可用。
若能将他争取过来，不仅对定立新规或许也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