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雅安山村,山峦叠嶂,竹海在晚风中起伏成深绿色的波浪。梯田层层叠叠,稻谷已收,留下整齐的稻茬在月光下泛着银白。
山路蜿蜒如蛇,两旁是参天的水杉和挺拔的冷杉,针叶在秋风里沙沙作响。山涧从青石间跳跃而过,带着山间清冽的气息,流向远方的青衣江。
张四娃的三轮摩托车在山路上“突突”作响,车厢里还残留着竹笋的清香气。他今天运气不赖,天还没亮就拉着一车新鲜的冷竹笋赶到镇上,晌午不到就卖了个精光。
数着口袋里皱巴巴的钞票,他咧开嘴笑了——瓜婆娘一直念叨着要给娃儿买件新棉袄,这下钱够了。
“张老四,今天又卖完啦?”镇口老茶馆的李掌柜招呼他。
“卖完咯,卖完咯!”张四娃停下车,摸出烟来递上一根,“李老板生意好?”
“一般般,进来喝口茶嘛。”
“不咯,肚子饿得慌,先去填饱肚皮。”张四娃拍拍空荡荡的车厢,发动摩托车往镇中心驶去。
他在老街尽头那家“王胖子苍蝇馆子”停下车。馆子不大,门脸斑驳,却总是飘出诱人的香气。王胖子正颠着大铁锅,火苗窜得老高。
“哟,四娃来啦!今天吃点啥子?”王胖子抹了把汗,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笑。
“老规矩嘛,回锅肉,麻婆豆腐,再来个番茄鸡蛋汤。”张四娃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对了,今天高兴,来二两泡酒。”
“要得!”
不一会儿,菜上来了。回锅肉肥瘦相间,豆瓣酱炒得红亮亮的,蒜苗青翠欲滴;麻婆豆腐热气腾腾,花椒面和辣椒粉撒得均匀,一层红油浮在面上,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张四娃从筷筒里抽出双一次性筷子,掰开搓了搓,夹起一大块回锅肉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
王胖子端来一小盅泡酒,酒液微黄,里面泡着枸杞、红枣和几味中药材。“这是新泡的拐枣酒,尝尝。”
张四娃抿了一口,从喉咙暖到胃里。“巴适!”
他慢悠悠吃着,不时和熟客摆几句龙门阵。等吃完结账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王胖子看看门外:“四娃,天黑了,要不就在镇上歇一晚?”
“不得事不得事,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开回去。”张四娃摆摆手,发动了他的三轮摩托车。
出了镇子,路灯渐渐稀疏,最后完全消失在身后。月光倒是明亮,清冷冷的银辉洒在山路上,路旁的竹林投下斑驳的影子,随风摇曳。山里的夜晚来得快,刚刚还能看见天边一抹橘红,转眼就只剩深蓝色的天幕和几点疏星。
摩托车的大灯射出两道昏黄的光柱,在蜿蜒的山路上扫来扫去。张四娃哼着小调,心情不错。这条路他走了十几年,每个弯道、每处坑洼都烂熟于心。
过了前面那个急弯,就是“老鹰嘴”,一段临崖的路;再往前是“三岔口”,有一棵百年黄桷树;然后就是他家所在的桂花坪了。
山风越来越凉,带着深秋的寒意。张四娃缩了缩脖子,把夹克的拉链拉到顶。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后脖颈一阵发凉,不是风吹的那种凉,而是一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摇摇头,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摩托车绕过“老鹰嘴”,崖下的青衣江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张四娃下意识往崖边瞥了一眼,这一瞥不打紧,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崖边站着一个人!
不,确切说,是飘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衣,在月光下几乎透明,长发披散,看不清脸。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崖边,似乎正望着江面。
张四娃手一抖,摩托车差点歪倒。他猛踩油门,三轮车“突突突”加速往前冲。后视镜里,那白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眼花了,肯定是眼花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却在发抖。
山风呼啸而过,路旁的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什么人在低声哭泣。张四娃握紧车把,手心全是汗。他想起了村里老人讲的传说:老鹰嘴那里,几十年前有个女子跳崖殉情,从此月圆之夜,常有人看见白衣女子站在崖边……
“都是编来吓唬娃儿的。”他给自己打气,但车速丝毫没减。
前面就是三岔口了,那棵百年黄桷树在月光下伸展着虬结的枝干,像一只巨大的鬼手。张四娃小时候常和小伙伴在树下玩耍,但从不敢天黑后靠近——村里人都说,这树成了精。
离黄桷树还有几十米时,摩托车突然“咳”了几声,速度慢了下来。
“不是吧?”张四娃心里一紧,猛拧油门。
摩托车又“突突”两声,彻底熄火了。
四周顿时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张四娃跳下车,掀开车座检查。油还有半箱,线路看起来也没问题。他试着重新发动,摩托车只发出沉闷的“咔咔”声,就是打不着火。
月光透过黄桷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诡异的影子。张四娃抬头看了一眼那棵老树,树干上那些树瘤在月光下像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他想起爷爷说过,这棵树底下埋着东西,当年“破四旧”时,村里人从树洞里掏出一尊木雕神像烧了,后来几个参与的人都没得好死。
突然,他听到一阵笑声。
清脆的、孩童的笑声,从黄桷树方向传来。
张四娃猛地扭头,只见树下的阴影里,似乎有几个小小的身影在追逐嬉戏。他揉揉眼睛,再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张四娃……张四娃……”
有人在叫他名字。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就在耳边低语。
他后背发凉,冷汗浸湿了内衣。顾不上摩托车了,他拔腿就往桂花坪方向跑。跑了大概百来米,他忽然意识到不对——这条路他太熟悉了,从三岔口到桂花坪,应该是一片缓坡,两边是稻田。可现在,他跑的路两边全是密密的竹林,而且越跑越陡,像是在上山。
他停下脚步,喘着粗气。月光下,这条山路陌生得可怕。他回头望去,黄桷树还在远处,那辆三轮摩托车静静地停在树下,像一只僵死的甲虫。
“鬼打墙……”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脑海。
这时,竹林里传来“沙沙”的声响,不像是风吹的,倒像是什么东西在竹丛里穿行。张四娃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只手从竹丛里伸了出来。
苍白的手,指甲很长,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竹丛里伸出无数只手,在空中抓挠着。
张四娃“啊”地一声大叫,转身就跑。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肺像要炸开,腿软得几乎站不住。终于,他看见前方有灯光——是桂花坪村头的王屠户家,他家院子里的灯总是亮到很晚。
张四娃连滚带爬地扑到王屠户家门口,拼命拍门:“王哥!王哥!开门啊!”
门开了,王屠户披着衣服,手里还拿着把杀猪刀:“四娃?你咋个了?脸白得像纸一样。”
“有……有鬼……”张四娃语无伦次,“黄桷树……手……好多手……”
王屠户皱起眉:“你喝酒了?摩托车呢?”
“扔在三岔口了……打不着火……”张四娃瘫坐在门槛上,浑身发抖。
王屠户的妻子也出来了,见状赶紧倒了杯热水:“先喝口水,慢慢说。”
张四娃灌下一大口水,这才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一遍。王屠户听完,脸色凝重起来:“你等着,我喊几个人,一起去把车弄回来。”
不一会儿,王屠户叫来了三个村里的壮小伙,每人手里不是棍子就是柴刀。张四娃本来不敢回去,但想到那辆摩托车是他全家的重要家当,只得硬着头皮跟着。
一行人打着手电筒,沿着山路往回走。奇怪的是,这次路很顺畅,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三岔口。黄桷树静静立在月光下,树下那辆三轮摩托车完好无损。
“这不在这儿嘛。”一个小伙说。
王屠户走到车前,试着发动了一下。摩托车“突突突”响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看,好得很。”王屠户看向张四娃,“你是不是太累了?”
张四娃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难道真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回村的路上,大家有说有笑,仿佛刚才的恐怖经历只是张四娃一个人的臆想。但张四娃注意到,经过老鹰嘴时,王屠户刻意加快脚步,眼睛都不敢往崖边瞟。
回到村里,已经快半夜了。张四娃的家在村尾,是一栋两层小楼,外墙贴着白色瓷砖,在月光下格外显眼。他婆娘听到动静,披着衣服出来开门。
“咋个这么晚才回来?”她埋怨道,随即看到丈夫苍白的脸色,“你咋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路上车坏了,耽误了。”张四娃勉强笑笑,没敢说实话。
洗了把脸躺到床上,张四娃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崖边的白影、树下的手、还有那诡异的笑声。他转头看向窗外,月光如水银泻地,院子里的柿子树在风中轻轻摇摆。
突然,他看见柿子树下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白衣的女人,长发披散,背对着他。
张四娃猛地坐起来,揉揉眼睛再看,树下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和树影。
“怎么了?”婆娘迷迷糊糊地问。
“没……没什么。”张四娃重新躺下,心跳如鼓。
这一夜,他做了很多噩梦。梦见自己在那条永远走不到头的山路上奔跑,身后是无数苍白的手;梦见崖边的白衣女子缓缓转身,脸像咒怨里的伽椰子一样清灰,还留着脓血;梦见黄桷树的枝干变成手臂,把他紧紧缠住……
第二天一早,张四娃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言乱语。他婆娘请来了村医生,打针吃药都不见好。最后,还是他年近八十、跟哥哥住的老母亲拄着拐棍来了。
老人看了看儿子的状况,叹了口气:“这是撞邪了。”
她让儿媳妇准备了三炷香、一刀黄纸、一碗清水,又亲自去了趟三岔口的黄桷树,在树下烧纸敬香,嘴里念念有词。说也奇怪,当天下午,张四娃的烧就退了,人也清醒过来。
病好后,张四娃像变了个人。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现在天一黑就不敢出门。镇上逢场,他宁可少赚点钱,也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家。那辆三轮摩托车被他卖了,换了一辆二手小货车,但走夜路的活儿,给多少钱他都不接。
村里人有的笑他胆小,有的却表示理解——在山里生活久了,谁没见过一两件解释不清的事呢?只有王屠户一次喝酒时说漏了嘴:“那天晚上去找车,你们没看见,我看见了——黄桷树上有张脸,一闪就没咯。”
这话传到张四娃耳朵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从此以后,家里神龛上多了一尊菩萨像,早晚三炷香,从不间断。
深秋的雅安山村依旧美丽,梯田、竹林、山涧,在月光下宛如一幅水墨画卷。但张四娃知道,在这宁静的表象之下,有些东西一直在那里,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在老一辈人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在每一个走夜路的人心中。
他再也没走过那条夜路。
如今每当月圆之夜,张四娃都会早早关好门窗,陪在家人身边。屋外,山风依旧呼啸,竹海依旧起伏,那条山路静静躺在月光下,蜿蜒着伸向未知的黑暗。而在更深的夜里,村里偶尔还会传来谁家孩子的啼哭,老人便低声哄着:“莫哭莫哭,好好睡觉,天亮就好了……”
是啊,天亮就好了。可山里的夜,总是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