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请君入瓮”大捷的庆功宴,设在了睿王府别苑。说是庆功宴,其实规模不大,只请了萧战、李承弘、李铁头、王老汉、约翰等核心参与者,还有此次事件的“头号功臣”——新鲜出炉的敏慧县主萧文瑾。
院子里支起几张桌子,摆满了祥瑞庄送来的新鲜食材做的农家菜,当然,少不了各种做法的红薯。气氛轻松热烈,一扫之前一段时间的紧张阴霾。
萧战抱着酒坛子挨个敬酒,嘴里嚷嚷着:“都喝!都他娘的给老子喝高兴了!安王那老王八蛋,现在在宗人府啃窝头呢!哈哈哈!痛快!”
约翰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用半生不熟的官话结结巴巴地唱起了佛朗机民谣,引得众人哄笑。
萧文瑾今天穿了身鹅黄色的新裙子,梳着简单的发髻,只戴了支皇帝赏赐的珍珠簪子,清新灵秀。她坐在李承弘旁边,小口抿着果子露,听着男人们高谈阔论,眼睛笑成了月牙。
酒过三巡,李承弘起身,举杯走到萧文瑾面前。
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们。萧战抱着酒坛子,眯着眼睛,没说话。
“文瑾,”李承弘看着她,眼神清澈而专注,“这一杯,敬你。若非你心细如发,灵机一动,我和太傅,恐怕真要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萧文瑾连忙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言重了,我就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便是天大的功劳。”李承弘微笑,“父皇封你县主,是明面上的赏赐。而我,想给你一份私人的谢礼。”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白玉佩,玉佩雕刻着简单的云纹,中间刻着一个“弘”字。这是皇子贴身佩戴的私物,意义非凡。
“在东南船厂初见时,我就知道,你和其他女子不同。后来你管理龙渊阁、督造战船、带来这几位外国友人建成格物院,每一次都让我惊喜。”李承弘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在安静的院子里回荡,“我知道你志不在后宅,心向四海。所以,我向父皇求了一个恩典。”
他顿了顿,看着萧文瑾的眼睛:“父皇说,若你愿意,可以破例,允你婚后继续掌管龙渊阁和船厂事务。你想做什么,只要是利国利民的正事,皇室都不会成为你的束缚。”
这话一出,连萧战都挑了挑眉。让王妃婚后继续抛头露面管理产业,甚至可能跟外男打交道,在这个时代,简直是惊世骇俗的破例。看来皇帝对李承弘,还有对大丫,确实是另眼相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萧文瑾身上。李铁头等人是又惊讶又替她高兴,王老汉则有些担忧地看向萧战。
萧文瑾没有立刻去接那枚玉佩。她看着李承弘,眼神复杂,有感动,有犹豫,也有一丝她自己都说不清的茫然。
庆功宴散后,夜已深。
萧文瑾没有立刻回府,而是独自走到别苑的小花园里。月光如水,洒在池塘和花木上,宁静安详。
身后传来脚步声。李承弘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殿下,”萧文瑾没有回头,看着水中的月影,“您今天的话,我很感激。真的。从来没有一个皇子,甚至一个男子,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允许我做自己想做的事。”
李承弘温和道:“那是因为,你本就与众不同。”
萧文瑾转过身,仰头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眸子亮如星辰:“可是殿下,您真的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她不等李承弘回答,自顾自说下去:“我想要的不只是管理产业的权力,不只是一个王妃的头衔,甚至不只是一个丈夫的支持。”
“我从小跟着四叔,看他跟工匠们一起打铁,看他在北境带兵,看他为了百姓的活路跟那些大官拍桌子瞪眼。四叔告诉我,人活一世,不分男女,重要的是要找到自己的价值,做自己想做的事,并且能把这件事做好,对别人有用。”
,“我要的,是我的价值被真正认可,我的选择被真正尊重。不是因为我可能成为睿王妃,不是因为我四叔是萧战,也不是因为我侥幸立了点功劳被封了县主。”
她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要的是,仅仅因为我是萧文瑾,我有能力做好这些事情,所以这些事就该由我来做。我要的是,我和男子一样,可以读书、算账、经商、出海、甚至……如果可能,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回忆的温暖:“我从小跟着四叔,他没把我当只会绣花待嫁的闺秀。他教我认字,不是只教《女诫》《列女传》,而是教我算学、教我看账本、教我看舆图。他告诉我,女子能顶半边天,女子不该只是谁的附庸。”
她直视李承弘:“殿下,我之前所有的努力,读书、算账、管龙渊阁、甚至去格物院,都是朝着四叔说的那个方向去的。我想证明,女子除了相夫教子,还能做很多事,还能有自己的天地。”
李承弘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紧张,渐渐变成了欣赏,最后化为深深的理解。
“我明白。”等大丫说完,他才轻声开口,“你要的,不是特权,而是平等。不是施舍的‘允许’,而是理所当然的‘认可’。”
大丫没想到他能如此精准地理解自己的意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文瑾,我无法立刻改变这世道对女子的所有看法。”他坦诚地说,“但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我身边,我可以给你最大程度的自由和尊重。”
“我想要的,就是你,萧文瑾。”他认真地说,“完整的你,真实的你。会算账管事的你,会看图纸造船的你,会突发奇想破获大案的你,甚至……会跟太傅一样说粗话、挽起袖子跟人理论的你。”
他上前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声音低沉而恳切:“我从小在宫里长大,见过太多戴着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活得像精致傀儡的女子。那样的生活,让人窒息。而你,是照进我世界里的一束光,鲜活,明亮,充满了生命力。我不想把这束光关进笼子里,我想看着它,继续照亮更远的地方。”
萧文瑾的心,被这些话狠狠触动了。她鼻子有些发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您说得真好听。”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可是殿下,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家的事,甚至……是天下人的事。您是皇子,是亲王,将来可能……可能还要承担更大的责任。到那时,您的身边,需要一个‘合格’的王妃,而不是我这样的‘异类’。那些朝臣的议论,宗室的压力,宫廷的规矩……您能一直顶得住吗?”
李承弘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属于皇子的傲气和坚定:“文瑾,你觉得,我是那种会被流言蜚语和世俗规矩捆住手脚的人吗?若我是,那我现在可能还是那个在深宫被人欺凌的不知名皇子,就不会有今天的睿王,也不会有格物院,不会有永乐薯。”
他握住萧文瑾的手(萧文瑾微微挣了一下,没挣脱),目光灼灼:“我李承弘在此立誓:此生,必尊重你的一切选择。你想继续管理龙渊阁,那便管;你想出海,我陪你;你想开更大的船厂,造更好的船,我倾尽全力支持;你想做任何事,只要不违背道义良心,我都会站在你身后,做你最坚实的后盾。”
“我不需要你像其他王妃那样,整天待在府里打理内务、应酬女眷、学习那些繁文缛节。你就是你,萧文瑾,独一无二的你。我的王妃,只需要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成为她自己想成为的人。”
这些话,如同重锤,敲碎了萧文瑾心中最后一点顾虑和盔甲。她怔怔地看着李承弘,看着这个身份尊贵却愿意为她对抗整个世俗规则的男子,眼眶终于红了。
过了许久,她轻轻抽回手,背过身去,深吸了几口气。再转回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狡黠。
“好。”她说,“我答应你。”
李承弘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但是,”萧文瑾竖起三根手指,“我有三个条件。”
“你说。”
“第一,婚后我继续全权管理龙渊阁和船厂,您不得干涉具体事务,也不能让其他人以王妃的身份压我。”
“可以。”
“第二,船厂的人事、技术、经营,我说了算。朝廷若要造船,走正常流程招标议价,别想用皇家的名头压价。”
李承弘失笑:“这是自然,公事公办。”
“第三,”萧文瑾咬了咬嘴唇,脸颊微红,但眼神坚定,“暂时……不要孩子。至少三年内。”
这个条件,让李承弘愣了一下。在这个时代,婚后尽快诞育子嗣,尤其是对皇室而言,是头等大事。
萧文瑾见他迟疑,解释道:“我不是不想……只是,我还太年轻,船厂刚刚起步,龙渊阁也有一大堆事。我想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站稳脚跟,也……也想多过几年自在日子。三年,就三年,可以吗?”
李承弘看着她眼中的期待和坚持,心中一软,所有的犹豫都化为了温柔。
“好,依你。”他郑重地点头,“三年就三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萧文瑾终于笑了,那笑容如释重负,又灿烂夺目。她伸出手,接过那枚温润的白玉佩,紧紧握在手心。
“那……一言为定。”
第二天,萧文瑾起了个大早,亲自下厨做了萧战最爱吃的葱油饼和羊肉汤,然后端着去了萧战的院子。
萧战正在院子里打拳,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在晨光下油光发亮。见大丫端着吃的进来,他收了拳势,拿起汗巾胡乱擦了擦,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们的敏慧县主亲自下厨?”萧战抓起一张饼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萧文瑾把汤碗推到他面前,自己也坐下来,双手托着下巴,看着萧战狼吞虎咽。
萧战吃了两张饼,喝了大半碗汤,才觉得不对,抬眼瞅她:“有事儿?”
“四叔,”萧文瑾眨眨眼,“我……我答应睿王殿下了。”
萧战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瞬,然后继续,只是速度慢了下来。他端起汤碗,咕咚咕咚喝完,抹了把嘴,才慢悠悠地问:“想清楚了?”
“嗯。”
“不后悔?”
“不后悔。”
萧战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声,那叹息里,有欣慰,有骄傲,更有深深的担忧。
“丫头啊,”萧战难得用这么语重心长的语气说话,“皇室那潭水,深得很,也脏得很。你四叔我在里面扑腾了这么多年,勉强算没淹死,但也喝了好几口脏水。你虽然聪明,有本事,可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些规矩、礼法、算计、争斗……跟你现在接触的这些,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院子里踱了两步:“李承弘那小子,现在是对你好,说得天花乱坠。可以后呢?他是皇子,将来可能还要更进一步。到那时,他要平衡的势力,要顾及的声音就多了。他能一直顶住压力,让你做你想做的事吗?那些言官御史的唾沫星子,那些宗室长辈的训斥,那些后宫女人的算计……你想过吗?”
萧文瑾安静地听着,等萧战说完,她才走过去,挽住萧战的胳膊,像小时候一样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四叔,您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她的声音很轻,却很稳,“我知道前路艰难,知道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等着我犯错,等着看笑话。但是四叔,您教过我的: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阴死他。”
萧战被她这最后一句逗得差点破功,没好气地拍了她脑袋一下:“老子是这么教你的吗?!”
“差不多嘛!”萧文瑾嘻嘻笑道,“四叔,我知道您担心我。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会保护好自己。而且,我相信殿下。他既然敢给我那样的承诺,敢去求那样的恩典,就说明他不是随便说说。退一万步讲……”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萧家人特有的“混不吝”:“就算以后真有什么,不是还有您嘛!您可是说过,睿王府要是敢欺负我,您就带城管队去拆了他家大门!”
萧战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的担忧和沉重被这丫头冲散了大半。他揉了揉萧文瑾的头发,笑骂道:“你个鬼丫头!行吧,既然你决定了,四叔支持你。不过记住了,咱们萧家的姑娘,不惹事,也不怕事。受了委屈,别憋着,回来告诉四叔,四叔给你撑腰!管他什么王爷皇子,照揍不误!”
“嗯!”萧文瑾用力点头,眼圈又有点红,这次是感动的。
消息很快传开。睿王求娶敏慧县主萧文瑾,并且得到了皇帝“特事特办”的允准,允许县主婚后继续管理产业。
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称赞睿王开明、县主贤能的;也有斥责此举有违礼法、不成体统的;更有暗中揣测皇帝此举深意、睿王与镇国公府联姻背后政治图谋的。
三皇子宁王府,摔碎了一套上好的景德镇茶具。
乾王倒台后,宁王自觉少了一个有力对手,正踌躇满志。没想到李承弘不声不响,竟然和风头正劲的镇国公府联姻,而且是以这种打破常规的方式!这无疑给李承弘本就高涨的声望,又加了一枚重重的砝码。
“好一个‘女子能顶半边天’!”宁王脸色阴沉,“萧战那个莽夫,教出来的侄女,果然也是离经叛道!李承弘为了拉拢萧战,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幕僚低声劝道:“殿下息怒。此事虽不合礼法,但陛下已然准了,再议论便是非议圣裁。况且……萧文瑾掌管龙渊阁和船厂,对睿王助力极大。咱们须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宁王冷笑,“等他们成了婚,萧战那老匹夫还不得把整个身家都压到李承弘身上?到时候就更难对付了!”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去,让人把‘睿王为娶商贾之女,不惜违逆祖制’‘敏慧县主抛头露面,有损皇家颜面’这些话,悄悄地散出去。不必大张旗鼓,只要让该听到的人听到就行。”
“是。”
与此同时,皇宫里,皇帝正听着影卫汇报朝野的议论。
“哦?有人说承弘‘违逆祖制’?有人说萧文瑾‘有损颜面’?”皇帝慢悠悠地喝着茶,脸上看不出喜怒。
“是。主要是几位老翰林和礼部的官员,还有……一些宗室长辈,颇有微词。”
皇帝放下茶杯,轻笑一声:“祖制?颜面?能当饭吃,还是能救国?江南的灾民等着粮食,边关的将士等着更好的战船,朝廷等着新的财源……这些,不比那些虚头巴脑的‘祖制’‘颜面’重要?”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宫殿的飞檐:“承弘这孩子,像朕年轻的时候,敢想敢干,不拘一格。萧家那丫头,也是个有真本事的。他们俩在一起,一个主政,一个主事,一个稳大局,一个拓新路……未必不是一段佳话,于国于民,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转身,对影卫统领道:“去,告诉那几个跳得最欢的老家伙,朕的旨意已下,此事不必再议。若有人再敢妄议,便是质疑朕的决断。”
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影卫统领心中一凛,躬身退下。他知道,皇帝这是在为睿王和未来的睿王妃,扫清最后的障碍。
这场由一桩婚事引发的风波,在皇帝明确的态度下,很快平息下去。至少,表面上,没人再敢公开反对了。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位当事人,却似乎完全不受影响。
李承弘开始正式准备聘礼,规格极高,除了皇上御赐的华丽的珍宝古玩,还多了许多实用的东西——上好的造船木料、精良的工匠工具、甚至还有几艘新式战船的模型图。
萧战则一边嫌弃“皇家小气”,一边暗地里开始给大丫准备嫁妆。他的嫁妆单子更绝:龙渊阁和船厂的全部股份契约(早已转到萧文瑾名下)、祥瑞庄五分之一的地契、格物院百分之十的“技术分红权”,还有一队由二狗亲自训练、忠心耿耿的女护卫。
用他的话说:“老子嫁侄女,不图她大富大贵,就图她腰杆硬,底气足!谁也别想拿捏她!”
两边的长辈(萧战算是半个)各自较劲,倒是把婚事筹备得热热闹闹,别开生面。
而萧文瑾自己,却一头扎进了船厂。新式海船的龙骨已经铺设完成,进入了最关键的船体建造阶段。她要把手头最重要的工作,在出嫁前,推到一个更稳妥的阶段。
忙碌,充实,也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一丝隐隐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