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御史台值房。
暴雨初歇,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棂格,在青石地面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卷和墨锭的沉郁气味,混合着窗外芭蕉叶上未干雨水的清湿。值房内异常安静,只有笔尖划过桑皮纸的沙沙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压抑的咳嗽。
陈延之坐在靠窗的书案后,一身青色的御史常服浆洗得挺括,衬得他身形略显清瘦。他面前摊开着三份文书:一份是昨日抵达的、关于黄河瓠子口溃堤的正式灾情奏报;一份是御史台收到的、要求协查防汛银亏空案的制书抄件;第三份,则是今晨通过墨羽特定渠道、悄然送至他手中的密简。
他的目光主要落在第三份上。
密简内容不长,却触目惊心。不仅印证了王同皎调查的地方截留链条,更补充了关键细节:“四万六千贯‘宫中急用’银,于三月廿三由控鹤监奉宸府一名叫高福的宦官持‘宫内采购特批’牙牌提走,未走户部转账,直接运入洛阳城南‘昌乐园’工地。该园为张昌宗新辟私园,占地千二百亩,引洛水为湖,叠石为山,据估算耗资不下十万贯。”
下面还附着几行小字:“高福,张昌宗贴身宦官,原司宫台杂役,因进献‘阳道复壮秘方’得宠。昌乐园总管为张昌期(张昌宗堂兄),监理工程者多来自张易之妻族韦氏商号。”
陈延之看完,将密简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细灰,落入一旁的铜盂中。灰烬无声,却在他心头压下千钧重石。
他抬起眼,望向窗外。庭院里那株老槐树枝叶苍翠,雨后更显蓊郁。但陈延之仿佛能透过这太平景象,看到千里之外黄水横流的惨状,看到神都城南那座正在大兴土木的“昌乐园”里,工匠们用沾着血泪的白银,堆砌着极致的奢靡。
“陈御史,”值房外传来书吏恭敬的声音,“崔中丞请您过去,商议三司会审人选及章程。”
“知道了。”陈延之应了一声,迅速将桌上公文整理好,又将那份灾情奏报中关于“堤坝质量低劣”“物料以次充好”的段落,用朱笔仔细圈出。他起身,整了整衣冠,神色已恢复成一贯的冷静自持。
御史中丞崔玄暐的廨舍内,气氛凝重。除了崔玄暐,刑部侍郎裴谈、大理寺少卿李怀远已在座。三人皆面色沉肃,显然都意识到了此案的棘手。
“延之来了。”崔玄暐五十余岁,是个以谨慎着称的老臣,他示意陈延之坐下,“制书已下,此案由我御史台牵头,刑部、大理寺协理。女皇陛下旨意:‘务必水落石出,勿枉勿纵。’”他顿了顿,语气加重,“然此案牵涉河防大工、巨额钱粮,更可能涉及……宫中近臣。如何查,查到哪一步,需仔细斟酌。”
裴谈是个精干的中年人,接口道:“下官已调阅户部去岁至今所有与河南道防汛相关的钱粮拨付档案。账面干净得……太过干净。每笔支出都有州县印信、经办官吏画押,物料清单、民夫工食明细一应俱全。若只看账面,这二十万贯,每一文都花在了堤坝上。”
李怀远冷笑:“账面是死的,堤坝是活的。如今堤垮了,百姓淹了,账面上的‘金汤之堤’在哪儿?”他看向陈延之,“陈御史,听闻你与监察地方财政素有经验,此事你怎么看?”
陈延之早已打好腹稿,闻言从容道:“下官以为,查案当从三处着手:其一,实地勘验溃堤遗址,查验剩余物料,比对账目所载规格质量;其二,提审原武、阳武、卷县三县经办官吏、仓吏、乃至幸存民夫头领,厘清银两实物发放与使用实情;其三,核查所有经手官员、商户近年资产异动,尤其关注大宗不明来源的置业、入股等。”
他语气平和,条理清晰,避开了直接提及“宫中”的敏感点,却句句指向核心。崔玄暐微微颔首,裴谈若有所思,李怀远则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便依此议。”崔玄暐最终拍板,“裴侍郎负责协调刑部,调取相关官吏背景、资产档案;李少卿主持实地勘验与物料比对;陈御史,”他看向陈延之,“你心思缜密,负责提审关键人证,尤其是三县仓吏与工程监理。记住,一切依律而行,所有讯问需有完整笔录,人证物证需妥善保管。”
“下官明白。”陈延之垂首领命。他清楚,这分工看似寻常,实则将最可能接触核心线索、也最危险的“提审人证”任务交给了他。崔玄暐未必有陷害之心,或许只是认为他年轻果敢、背景相对单纯(狄仁杰弟子身份已渐被淡忘),更适合冲锋在前。
会议结束,陈延之没有回值房,而是直接带着两名御史台书吏、四名衙役,持公文前往刑部大牢——原武县仓大使赵德荣等人,已在王同皎控制下,于今晨被秘密押解至神都,移交刑部收监。
然而,当陈延之赶到刑部大牢时,却得到了一个让他心头骤冷的消息。
“赵德荣?”当值的刑部司狱一脸茫然,翻看着收监记录,“今日辰时确有一批河南道押来的案犯,共七人。但名录上……并无赵德荣此人。”
陈延之瞳孔微缩:“押解公文呢?谁接手的人犯?”
司狱找了半天,才翻出一份公文,上面赫然只有六个名字,赵德荣的名字被朱笔划去,旁注小字:“途中染急症,已于汴州隔离,未便押解。”
“途中染病?”陈延之声音发寒,“谁批注的?押解官是谁?”
“批注是……刑部河南道清吏司的印。押解官是汴州折冲府的一名队正,交了公文和人犯便走了,说是急着回程复命。”司狱被陈延之的脸色吓到,声音越来越小。
陈延之不再多问,转身直奔河南道清吏司。然而清吏司主事一脸无辜,声称从未见过这份修改后的公文,原有公文上明明是七人。印鉴?哦,或许是书吏忙中出错,用错了印……
线索,在进入神都的第一道关口,就被人无声无息地掐断了。赵德荣是死是活,已被控制在谁手中,成了谜团。
陈延之站在刑部廊下,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神都各个角落悄然收紧。对方反应之快、手段之干脆,远超他的预计。这已不仅仅是贪腐后的掩饰,更像是某种系统性的、熟练的灭口与阻挠。
他没有时间愤怒或沮丧。回到御史台,他立即提审了另外六名在押案犯——三名县衙工房书吏、两名采买小吏、一名民夫头领。审讯在严格程序下进行,笔录详实。几人供词基本吻合,证实了物料以次充好、工食克扣、工程草率等事实,但一旦问及银两最终流向、尤其是那“四万六千贯”,皆噤若寒蝉,要么推说不详,要么语焉不详。
显然,他们得到了某种警告,或者,他们真的不知道核心秘密。
审讯持续到酉时。当陈延之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御史台,却见自己的值房外围着几名神色紧张的杂役。推门进去,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扑面而来。靠墙的那个存放临时案卷的旧木柜,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周围地面一片狼藉。
“怎么回事?”陈延之沉声问。
一名老杂役战战兢兢回答:“回、回御史,申时三刻左右,这屋里突然冒烟,小的们冲进来时,柜子已经烧起来了……幸、幸好扑救及时,没殃及其他……”
陈延之走近,看着焦黑的柜体。里面存放的,正是他今日初步整理的、关于此案疑点的笔记草稿,以及部分证人背景资料。不算核心机密,但若被有心人看到,足以察觉他的调查方向。
“可有人进出?”他问。
“没、没有……哦,午后曾有个生面孔的杂役来送过一次冰……”老杂役回忆道。
“生面孔?哪一处的?”
“他说……说是新调来廊下省应差的,路过被崔中丞叫住,顺道送冰过来……”老杂役越说越不确定。
陈延之摆摆手,让他们退下。他独自站在一片狼藉中,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两次阻挠,一次灭口(或控制),一次纵火(未遂),干净利落,几乎不留痕迹。对方在暗处的力量与肆无忌惮,比他预估的更甚。
他走到书案前,案上其他公文纹丝未动。他坐下,铺开一张新的桑皮纸,却良久未落笔。烛光将他孤峭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最终,他提笔,不是写公文,而是用只有墨羽成员才懂的特殊符号与密语,开始撰写一份新的报告。报告里详细记录了赵德荣“消失”、值房失火、证人噤声等异常,并分析了对方可能已经警觉,且拥有在刑部、乃至御史台内部施加影响的能量。他判断,张党已进入“危机处理”状态,接下来的调查将步步杀机。
写罢,他进行多层加密,唤来窗外一只看似普通的灰鸽,将微型信筒缚于其腿上。灰鸽扑棱棱飞入渐浓的夜色,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陈延之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案头一盏。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狄仁杰留下的、温润的白玉佩,握在手心。玉佩带着体温,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位故去老臣的铮铮风骨与未尽遗志。
“老师,”他对着虚空,用极低的声音自语,“您曾说,为御史者,当如暗夜执炬,虽照不远,亦要前行。如今这炬火,怕是要烧到自己身上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有凝重,却无丝毫退缩。
“也好。”他将玉佩贴身收好,重新铺开公文纸,开始起草明日请求调阅户部近年所有大型工程款项拨付档案的正式文书。
“便看看,是你们的网密,还是这万千民冤汇聚的炬火,更烈。”
窗外,神都的夜晚再次降临。万家灯火中,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处闪烁,多少场交易在阴影中达成。而一间不起眼的御史值房里,那盏孤灯一直亮到子夜,如同惊涛骇浪前,一根不肯熄灭的、倔强的烛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