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704年）正月末，夜。
洛阳城在冬末的寒意中沉沉睡去，坊间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巡夜的武侯踏着更声，在空旷的街巷中留下单调而警惕的回响。张柬之府邸深处，却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分，透出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肃穆与凝滞。宅邸外围，几个看似寻常家仆的身影，隐在墙角的阴影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接近的动静。这里，是当朝秋官侍郎、同平章事张柬之的府邸。
与控鹤监的奢靡喧嚣截然不同，张府内部陈设简朴，甚至透着一股清寒之气。书房位于宅院最深处，此刻门窗紧闭，厚厚的棉帘挡住了所有光线与声响。室内仅点着一盏孤灯，灯芯被剪得很短，火焰如豆，勉强照亮书案周围方寸之地，将更多空间留给沉重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的墨香、微弱的蜡油味，以及一种无声的、近乎窒息的紧绷。
张柬之独自坐在书案后。他已年过七旬，身形清癯，白发萧疏，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一株历经风霜却未曾弯曲的老松。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在跳动的灯影下显得更加嶙峋，一双眼睛虽因年岁而略显浑浊，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炽热而沉痛的光芒。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密信抄件，是安插在控鹤监附近的眼线冒死送出的，详述了近日张昌宗如何试图拉拢右羽林卫中郎将野呼利，以及李迥秀、杨再思等人卖官鬻爵、构陷忠良的几桩新罪证。
手指轻轻抚过粗糙的纸面，张柬之的胸膛微微起伏。不是愤怒，愤怒早已在无数次失望与震惊中淬炼成了冰冷的钢；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忧愤，以及对社稷倾覆在即的刻骨刺痛。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而今，司晨者老病昏聩，妖孽横行于榻侧，国将不国矣！”他低声喃喃，声音干涩，如同砂石摩擦。这句《尚书》中的古训，曾被用来攻讦武后临朝，如今想来，竟似一语成谶，且局面比昔日更危殆百倍。女皇虽老，尚在时，二张已如此猖獗；一旦山陵崩……他不敢深想那后果。以二张之心性手段，必会矫诏擅权，甚至可能对太子、对李唐宗室举起屠刀，届时神州板荡，血流漂杵，太宗、高宗艰难开创之基业，将彻底葬送于宵小之手！
不能再等了。清议无用，弹劾徒劳，甚至联名上疏，在如今这被张党把持宫禁、蒙蔽圣听的情势下，也不过是隔靴搔痒，甚至可能打草惊蛇，招致更残酷的清洗。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行非常之事。
他闭上眼，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一张张面孔：姚崇，沉稳多谋，识见超卓；桓彦范，刚烈果敢，嫉恶如仇；敬晖，明练吏事，沉稳可靠；袁恕己，精于筹算，心思缜密……这些人，或是在魏元忠案中同感愤懑，或是在日常政务中屡受张党排挤压制，或是素怀忠贞，忧虑国本。他们，或许是可以托付大事的同志。
“吱呀——” 书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老管家苍老而警惕的面孔探入，低声道：“阿郎，姚相公、桓御史、敬中丞、袁舍人到了，皆从角门潜入，无人察觉。”
张柬之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请他们进来，你亲自守在院门，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十步之内。”
“老奴省得。”
片刻后，四条人影悄无声息地闪入书房，反手将门关严。正是姚崇、桓彦范、敬晖、袁恕己。四人皆身着深色便服，未带随从，脸上带着长途夜行后的些许风霜与凝重。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然后齐齐向张柬之拱手，却未发出任何声响。
张柬之起身还礼，示意众人围着一张较小的方几坐下。灯光昏暗，映照着五张神色肃穆、眉头紧锁的脸庞，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诸公深夜冒险前来，柬之心感且愧。”张柬之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情势危急，客套虚言皆可免。请诸公先看此物。”他将那份密信抄件推到方几中央。
姚崇率先拿起，就着微光细看，越看面色越沉。桓彦范性子急，凑在一旁，几乎是从姚崇手中夺过后面部分，看了数行，便已须发微张，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低声骂道：“国贼！禽兽不如！” 敬晖与袁恕己也依次传阅，皆是倒吸凉气，面露骇然与滔天怒意。
待众人看完，张柬之沉声道：“此仅冰山一角。二张恃宠，如今已非弄权，实乃窃国！控鹤监已成私府，卖官鬻爵，罗织罪名，结交禁军，其心叵测。陛下……春秋已高，静养深宫，视听多为所蔽。一旦有变，”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众人，“二张矫诏，屠戮宗室，另立傀儡，甚至……觊觎神器，亦非不可能！李唐社稷，已悬于一线，危如累卵！”
姚崇将密信轻轻放回几上，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声音低沉而稳定：“张公所言，绝非危言耸听。姚某近日观察，二张党羽已渐成脉络，李迥秀掌御史台喉舌，杨再思在中枢和稀泥、行方便，其余附逆者众。他们不仅在朝，更欲染指禁旅，其志非小。更可虑者，陛下沉疴难起，恐……时日无多。”最后四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桓彦范猛地抬头，眼中怒火燃烧：“难道我等便坐视国贼祸乱朝纲，断送祖宗基业？张公，姚公！彦范一介武夫（曾任职军旅），亦知忠义二字！清流议论，早已无用。当此存亡之际，唯有力挽狂澜，诛除国蠹，扶保太子正位，方是臣子本分！”
敬晖接口，语气相对冷静，却同样坚定：“晖以为，桓公所言极是。然此事非同小可，二张把持宫省，耳目众多，一旦行事，必须周密万全，雷霆一击，务求必成。否则，画虎不成，反类其犬，不仅我等身家性命不保，太子及李唐宗室，亦将遭灭顶之灾。”
袁恕己缓缓点头，补充道：“恕己愚见，当务之急，须明三事：一曰‘势’，我辈所能聚合之力量，尤其……武力；二曰‘机’，何时动手最为妥当；三曰‘谋’，具体方略步骤，务求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张柬之见众人意见趋于一致，精神稍振，沉声道：“诸公既有同心，柬之便直抒胸臆。我意已决：欲救社稷，唯有一途——联络忠义，掌握禁军，伺机发动，诛杀二张，拥立太子，复李唐之正统！”
“诛杀二张，拥立太子！” 桓彦范低声重复，眼中精光暴射。
姚崇深吸一口气：“此乃旋乾转坤之大事，亦是诛九族之大罪。张公，可有成算？”
张柬之从袖中取出一份极简的名单，铺在几上，手指点着几个名字：“此乃我暗中留意、或可争取之人。首要在于北门禁军，尤其是羽林卫。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虽为靺鞨族，然素怀忠义，久镇北门，对二张所为早有不满，其麾下多有敢战之士。左羽林卫将军李湛，年轻果敢，其父死于徐敬业之乱（与武周有旧怨），或可利用。此外，桓公旧部，司刑少卿桓彦范（与桓彦范同名，或为族亲）现掌部分洛阳巡防，亦可为奥援。此乃武力之基。”
他又指向另一些名字：“朝中如宋璟、崔玄暐等，虽职位未显，然风骨铮铮，可引为同道，负责联络、造势、稳定部分衙署。东宫……”他顿了顿，“太子妃韦氏，其子女性命皆丧于二张之手，仇恨刻骨，且其隐忍坚韧，非寻常妇人。其女婿王同皎，现为左骁卫中郎将，在禁军中渐有人望，或可作为与东宫及部分禁军将领沟通之桥梁。”
敬晖沉吟道：“东宫态度，确为关键。太子虽……形神困顿，然名分乃天下所系。若能得东宫默许，甚至暗中支持，大义名分更足。只是韦氏其人，心思深沉，不可不防。”
“此事需极其谨慎接触。”张柬之道，“眼下，我等第一步，便是分头行动，以最隐秘之方式，试探名单所列诸人之心。姚公长于谋略，可负责与李多祚等将领的初步接触；桓公性烈，可与旧部及部分中下层军官联络；敬公沉稳，负责朝中文臣间的串联；袁公精于筹算，便请暗中留意二张及其党羽动向，收集罪证，并筹划一旦起事，如何控制府库、驿站、城门等要害。”
他目光炯炯，扫视众人：“所有联络，必须单线，绝不可横向串联。宁缓勿急，宁缺毋滥。未得确信之前，万不可泄露半分意图。我等所谋者大，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姚崇等人皆肃然点头。
张柬之最后道：“至于时机……需待天时。一则，陛下病情如何，关乎宫禁控制与舆论；二则，我等需积蓄足够力量，尤其要确保关键禁军力量倒戈；三则，需等待二张进一步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人心更加背离。具体时日，难以预定，但必须时刻准备，如箭在弦！”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以水代酒，低声道：“诸公，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尔之耳。为臣尽忠，为子尽孝，正在此时！愿以此身，廓清朝野，迎还神器，虽死无憾！”
姚崇、桓彦范、敬晖、袁恕己亦默默端起茶杯，五只苍老或刚劲的手，在昏黄的灯影下轻轻一碰，没有声响，没有誓言，唯有眼神交汇中那如山岳般沉重的决心与悲壮。
“为社稷，为苍生！”桓彦范喉咙滚动，挤出几个字。
众人将凉茶一饮而尽，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中，却仿佛点燃了胸腔内一团压抑已久的烈火。
秘密的会议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四条人影又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张府后门的夜色中，各自奔赴自己隐秘的使命。书房内，只剩下张柬之一人，对着那如豆的孤灯，久久枯坐。
窗外的寒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们这几颗看似微弱的星火，已决心要在这漆黑如墨的夜幕下，燃起一场或许能照亮乾坤、也或许会将自己焚烧殆尽的燎原之火。道路艰险，九死一生，然，士大夫立于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便是他的“所为”。
他缓缓吹熄了灯烛，让自己彻底融入黑暗，唯有那双在暗夜中依然清亮的眼睛，仿佛已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了那不可避免的、血与火交织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