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南
公安县府,灵堂设得仓促。白幡在夏末的风里无力地飘着,香烛气味混着隐约的霉味,在厅堂里弥漫。
刘备跪在灵位前——灵位上写的是“大汉孝愍皇帝之位”。他哭得撕心裂肺,额头一下下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已有血迹渗出。
“陛下啊……臣刘备……无能啊……”他声音嘶哑,涕泪横流,“未能护得陛下周全,让奸贼害了陛下……臣有罪,臣万死啊……”
一旁陪跪的简雍、孙乾等人也跟着抹泪,一时间灵堂里哭声一片。只有诸葛亮站在稍远处,羽扇停在胸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主公,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哭了足有半个时辰,刘备才在关羽搀扶下颤巍巍起身,眼睛肿得只剩两条缝。他转向诸葛亮,声音还带着哭腔:“孔明……此番,我等该如何应对?”
诸葛亮上前两步,羽扇轻摇,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主公,韩遂传檄,手握陛下血诏,大义名分已占。我军若不应,则天下人将视主公为畏曹周之势、忘汉室之仇。此战,退无可退。”
刘备用袖子擦了把脸,那悲伤的神情慢慢收拢,露出底下属于枭雄的沉毅:“兵器粮草可足?”
“去岁增收,府库尚算充盈。”诸葛亮道,“然若长期大战,仍显不足。可向西川刘益州、江东孙讨逆购买。只是……”他顿了顿,“粮价恐怕不菲。且周晏多年经营,北地粮储丰沛,此战恐成消耗之局。”
刘备沉默。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三弟还在北地……张飞那莽撞性子,此刻怕是已被周晏扣下了。想起草原上那些传回的信,说三弟如何追着夏侯家女郎跑,如何被夏侯渊追着打……刘备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随即化作更深沉的痛楚。
“三弟……回不来了吧?”他低声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三将军性情刚烈,又与夏侯渊之女有瓜葛。”诸葛亮声音平淡,“此刻邺城局势微妙,周晏再如何欣赏三将军,也绝不可能放虎归山。”
刘备闭上眼睛,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出兵之事,由孔明谋划。让我……静静。”
诸葛亮躬身:“亮领命。”
退出灵堂,诸葛亮脚步不停,径直走向偏厅。那里,关羽、黄忠、魏延等将已等候多时。
“云长。”诸葛亮展开舆图,手指点在樊城,“你为主将,汉升、文长为副,起兵三万,十日内开赴樊城前线。不必急于攻城,先扎稳营寨,广布斥候,探听襄阳曹仁部虚实。”
关羽丹凤眼微眯,抚髯道:“军师,若曹仁出战……”
“拖住即可。”诸葛亮羽扇在樊城与襄阳之间虚划,“我军首要目的,是向天下昭示‘勤王’姿态,牵制曹军南下兵力。真正决战之处……”他手指西移,落在关中方向,“在韩遂东进之路,以及江东北上之师能否形成合力。”
黄忠皱眉:“军师,粮草从何而来?三万人马,日耗惊人。”
“已派人前往西川、江东洽购。”诸葛亮道,“同时,传令各郡,今秋税赋提前征收三成。告诉百姓,此为‘诛国贼、复汉室’之大义,望共体时艰。”
魏延抱拳,眼中闪过锐光:“末将领命!定不让曹仁越过樊城半步!”
诸葛亮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舆图。这一战,若胜,则汉室正统之名将彻底落在主公身上,届时荆襄、益州连成一片,足可划江而治。若败……则曹魏一统天下之势将再难阻挡。
他收起羽扇,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胜负之数,五分在战场,五分在粮仓。而粮仓……他想起各地报来的,越来越多人弃农从工、粮价缓升的消息。
周子宁,你这釜底抽薪之计,真是毒辣。
吴郡,孙权府邸。
碧眼紫髯的年轻主公将韩遂的檄文和血诏抄本扔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环视堂下张昭、鲁肃、程普、黄盖等文武,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诸公,怎么看?”
张昭率先开口,老成持重:“主公,此乃天下大义名分。我江东若不应,必遭天下人非议。然……”他话锋一转,“北军水师之威,赤壁已见。周瑜都督……唉。且境内山越未平,粮草多赖北地输入。此时全力北伐,恐非良机。”
鲁肃接过话头,语气温和却坚定:“子布公所言甚是。然肃以为,此战不得不应,却未必需要全力应之。”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合肥,“我可出兵合肥,响应勤王号召。但战略上,以牵制、试探为主。若曹军守备空虚,我军可趁势取合肥,北上徐扬;若曹军防守严密,则及时后撤,保全实力。如此,既全大义之名,又不至伤筋动骨。”
程普皱眉:“子敬此言,岂非畏战?”
“非畏战,乃知彼知己。”鲁肃正色道,“周晏格物院新式战船、连弩,诸位应有所闻。我江东水师虽雄,然利器已不如人。且去岁至今,北地商队在我江东收购布匹铁器,工坊大兴,田间劳力日稀。今夏粮价已涨两成,库中存粮,只够大军三月之用。三月内若不能决胜,军心必乱。”
堂内一时沉默。这些事大家心知肚明,但被鲁肃赤裸裸点破,还是让人心头沉重。
孙权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忽然问:“刘备那边,动向如何?”
“已命关羽率三万兵向樊城进逼。”鲁肃答,“同时向我江东及西川催购粮草。”
“卖给他。”孙权果断道,“按市价加三成。告诉他,我江东也要备战,余粮不多。”
“那西川刘璋处……”张昭问。
孙权冷笑:“刘季玉?他怕是想出兵又怕被刘备夺了军队,不出兵又怕天下人骂。传话给他,我江东愿与他‘共襄义举’,他出粮,我出兵。粮草到位,我即刻发兵合肥。”
这算盘打得精明——用刘备和刘璋的粮,打自己的仗。赢了可分功,输了损失有限。
而此刻的成都府,刘璋正对着韩遂的檄文和孙权的信使,愁得直揪胡子。
“出兵……不出兵……”他在堂中踱来踱去,像热锅上的蚂蚁。出兵?汉中张鲁卡着米仓道,走荆州又怕刘备那个“大耳贼”趁机吞了自己军队。不出兵?韩遂手里有天子血诏,天下人都看着,自己这个汉室宗亲若龟缩不出,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主公。”别驾张松矮小的身子从角落站出来,声音尖细,“依松之见,可效仿江东孙讨逆之法——我益州出粮,助荆南刘皇叔、江东孙讨逆勤王。如此既全大义,又免兵戈之险。”
“粮……粮也不多啊。”刘璋哭丧着脸,“去岁送往北疆的还没补齐,今夏雨水又少……”
“可加征。”张松道,“告诉百姓,此为‘勤王义粮’。再从府库中拨出部分。凑足十万石,送往荆州、江东。如此,天下人便无话可说。”
刘璋想了半天,一跺脚:“就这么办!速去筹措!”
等张松退下,刘璋瘫坐在榻上,只觉得浑身无力。他想起父亲刘焉当年占据益州时的雄心,再看看自己……唉,这乱世,能保住这一亩三分地,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