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站在百花楼内,身影在午后的光线里拉得很长。
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袖口和衣摆处磨损得起了毛边,但浆洗得异常干净,连褶痕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整齐。腰间悬着的刀也如其人——乌木刀鞘上没有任何纹饰,连寻常刀剑上必备的吞口、护环都一概省略,只是一段笔直的、打磨光滑的木头,末端系着一条同样素净的灰色丝绦。
他就这样站着,四十来岁的年纪,面容普通得令人过目即忘。方脸,淡眉,鼻梁不高不低,嘴唇不厚不薄,是那种在茶馆、集市、渡口随处可见的中年人相貌。唯有那双眼睛——
陆小凤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那不是锐利,不是锋芒,不是杀气。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亮,像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反射天光,纯粹、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当这双眼睛看向你时,你会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不是被审视,而是被测量——仿佛对方在计算你的身高、体重、骨骼密度、心跳频率,以及死在这里需要多大的力道。
“在下秦无极。”他的声音响起来,平淡得像一汪静水,没有起伏,没有波澜,“久闻陆小凤灵犀一指可夹天下兵器,特来请教。”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得近乎失礼。
陆小凤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四道眉毛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的边沿。酒已冷,杯壁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
花满楼坐在窗边,脸朝向秦无极的方向。阳光透过竹帘,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眉头也轻轻皱着,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专注——那种盲人特有的、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听觉、嗅觉、触觉上的专注。
“他的呼吸与心跳完全同步,”花满楼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陆小凤能听见,“一呼一吸,一心一跳,分毫不差。周身三尺内气息圆融如一体,没有破绽——或者说,处处都是破绽,但每一处破绽都像是陷阱。”
陆小凤罕见地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见过太多高手。西门吹雪的剑快如闪电,叶孤城的剑华美如诗,木道人的剑诡谲如鬼。他见过拳可开山、掌能断流的硬功大家,也见过踏雪无痕、来去如风的轻功高手。但眼前这人不一样——
秦无极站在那里,却仿佛不存在。
不是隐身,不是透明,而是他整个人——他的身体,他的呼吸,他的存在感——都完美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阳光照在他身上,阴影落在地上,风吹动他的衣角,一切都那么自然,自然到你会下意识地忽略他,就像忽略墙角的一把椅子、桌上的一只茶杯。
人与刀浑然天成,无始无终。
陆小凤忽然想起七年前在漠北见过的一块石头。那是戈壁深处的一块巨石,风吹日晒了千万年,表面光滑如镜,边缘圆润自然。当时向导说,这块石头从有沙漠起就在这里,它不属于这片沙漠,它就是这片沙漠本身。
秦无极给陆小凤的感觉,就像那块石头。
“比试总要有个彩头。”陆小凤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秦无极的手按上刀柄。
那只手很普通,指节粗大,掌心和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是长年握刀之人的手。但他的手按在刀柄上的姿势很特别——不是紧握,也不是虚搭,而是轻轻贴着,五指自然弯曲,仿佛刀柄是他手掌的延伸。
“若我胜,”秦无极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直视陆小凤,“请陆大侠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值得你这样的高手专程来找我?”陆小凤挑眉。
“一个二十年前就该死的人。”
话音落下,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不是无声——窗外还有市井的喧嚣,远处还有画舫的丝竹,春风还在吹动竹帘。但所有这些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陆小凤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他意识到,秦无极的心跳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而是完全融入了呼吸的节奏。一呼一吸之间,心脏搏动一次,精准得像钟表机簧。更诡异的是,这种节奏开始影响周围——陆小凤感到自己的心跳不自觉地被牵引,试图跟上那个韵律。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打断了这种同步。
“二十年前该死的人很多。”陆小凤说,试图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皇帝老儿每年都要杀不少人,江湖仇杀更是数不胜数。你得说具体点。”
秦无极没有立刻回答。
他向前走了一步。
只是一小步,脚底踏在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但陆小凤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不是杀气,不是威压,而是一种……存在感的重置。仿佛刚才那个融入环境的秦无极是幻觉,而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把出了鞘的刀。
“这个人,”秦无极缓缓说,“姓花。”
陆小凤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下意识地看向花满楼。花满楼依然坐在那里,脸朝着秦无极的方向,表情平静。但陆小凤注意到,花满楼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微微收紧了。
“花这个姓氏不算罕见。”陆小凤说,声音里多了一丝警惕,“江南花家,蜀中花氏,关外花姓部落……你要找的是哪一个?”
“我要找的,”秦无极说,“是二十年前,从无极刀门下逃走的那个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
阳光中浮动的尘埃停在半空,窗外飘来的花瓣悬在窗前,连风声都暂歇。陆小凤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全身。
无极刀门下。
逃走的那个人。
他想起花满楼刚才说的话:六十年前,“刀尊”百里无极神秘失踪,无极刀断了传承。但花满楼没有说——或者说,没有说完——无极刀到底是怎么断的传承。
“据我所知,”陆小凤慢慢说,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无极刀一脉单传,每代只收一个弟子。百里无极失踪后,他的传人也很快销声匿迹。江湖传言,那人已经死了。”
“他没有死。”秦无极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平淡如水,“他只是藏起来了。藏在最显眼的地方,用最不起眼的身份,过了二十年平静的日子。”
“你怎么知道?”
“因为刀知道。”
秦无极的手终于握紧了刀柄。
不是用力,而是贴合——五指完全贴合刀柄的弧度,掌心的老茧与木头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很小,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刺耳。
“无极刀有一种特性,”秦无极继续说,眼睛却看向花满楼,“刀与刀之间会共鸣。就像血亲之间会有感应,同出一源的刀,即使相隔千里,也能彼此呼唤。我这把刀,”他轻轻拍了拍腰间的乌木刀鞘,“从三年前开始,每晚子时都会震颤。刀尖指向的方位,正是金陵。”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很轻,轻得像春风吹落一片花瓣。但在场的两个人都听见了。
“所以你要找的人,在金陵?”陆小凤问,眼睛却看着花满楼。
“在。”秦无极说,“而且很近。近到我的刀已经不再震颤,因为目标就在眼前。”
他的目光——如果那可以称为目光的话——落在花满楼身上。
不是审视,不是敌意,而是一种确认。就像匠人确认一块木料的纹理,就像画师确认一幅画的真伪。平静,专业,不带任何私人情感。
陆小凤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秦无极要找陆小凤比试。为什么彩头是“找一个人”。为什么他说“一个二十年前就该死的人”。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秦无极要找的人,就在百花楼。
而他要陆小凤做的,不是“找”,而是“确认”——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见证”。见证一场二十年前就该了结的恩怨,在这一刻,在这一地,做一个了断。
“你要和我比试,”陆小凤说,声音冷了下来,“是为了在我面前杀他?”
“不。”秦无极摇头,“比试是比试,杀人是杀人。这是两件事。我找你比试,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公证人——一个够分量、够公正、够聪明,能在事后告诉江湖,这一切是为什么的公证人。”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会答应的。”秦无极说,“因为你也想知道真相。想知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知道为什么无极刀会失传。想知道花满楼——或者说,花满楼的父亲——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他说对了。
陆小凤确实想知道。他想知道为什么花满楼对无极刀这么了解。想知道为什么花家会有那卷关于“门”的金丝帛书。想知道花满楼为什么愿意跟秦无极去那扇“门”。
但他更想知道的是——
“如果我赢了,”陆小凤说,四道眉毛扬了起来,“彩头是什么?”
秦无极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说:“如果你赢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关于那扇‘门’的秘密。一个连花家都不知道的秘密。”
“成交。”陆小凤站了起来。
他没有拔剑——他的软剑还缠在腰间。他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做了个“请”的手势。
灵犀一指。
天下兵器,皆可一夹。
秦无极也动了。
他没有拔刀,而是解下了腰间的刀,连鞘一起,横在胸前。这个姿势很奇怪——不是进攻,不是防御,而是一种……展示。就像匠人向客人展示一件作品,就像琴师向知音展示一张古琴。
“刀名‘无间’,”秦无极说,“长三尺七寸,重九斤四两,百炼精钢锻造,淬火七次,开刃一次。鞘是三百年的铁木,浸油九遍,可避水火。”
他在介绍,就像在介绍一件工具。
陆小凤却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在江湖上,当一个刀客认真介绍自己的刀时,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将对方视为值得尊敬的对手,要么是已经将对方视为死人。
“陆小凤,”秦无极继续说,“身高五尺九寸,体重约一百四十斤,右臂比左臂长半分,这是常年练指法的结果。呼吸频率通常为每息十八次,但紧张时会加快到二十二次。心跳……”
“够了。”陆小凤打断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凝重,“你调查得很清楚。”
“不是调查,”秦无极说,“是观察。从你进门到现在,一共说了三十七句话,呼吸了二百六十四次,心跳了三百九十六下。你的视线有七次不自觉地瞟向花满楼,左手拇指摩擦食指侧面的老茧十一次——这是你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陆小凤感到后背渗出冷汗。
这种观察力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
“那么,”秦无极最后说,“开始吧。”
他没有动。
陆小凤也没有动。
两人相距一丈,对视着。阳光从两人之间穿过,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但谁都没有先出手。
无声的较量,在出招之前就已经开始。
陆小凤在计算——计算秦无极可能的起手式,计算刀出鞘的角度,计算自己夹住刀锋的最佳时机。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所有可能性排列组合,寻找那个万无一失的节点。
而秦无极……
秦无极只是站着。
呼吸与心跳同步,人与刀合一。他站在那里,就是“在”。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计算,因为刀已经知道该怎么做。就像水知道往低处流,就像火知道向上燃烧,就像春天知道花开,秋天知道叶落。
这是“道”。
无极刀的“道”。
花满楼坐在窗边,脸朝着两人的方向。他看不见,但他能“听”见——听见呼吸的节奏,听见心跳的频率,听见肌肉的紧绷,听见血液的流动。他能“听”出这场较量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有了结果。
因为陆小凤还在“想”。
而秦无极已经“是”了。
终于,在第一百个呼吸的时候——
秦无极动了。
没有征兆,没有蓄力,就像风吹动树叶一样自然。他的右手握住刀柄,拇指轻轻一推——
刀出鞘三寸。
只是一道缝隙,但足够了。
陆小凤的眼睛瞬间睁大。
因为他看见的不是刀锋,而是光——从刀鞘缝隙中泄出的光,不是反射的阳光,而是刀本身的光芒。冰冷,纯粹,像雪山之巅的第一缕晨曦。
然后刀完全出鞘。
没有声音。
没有破空声,没有金属摩擦声,什么都没有。刀就这样滑出刀鞘,像鱼儿滑出水面,像鸟儿滑出云层,自然而然,无始无终。
陆小凤出手了。
他的灵犀一指在这一刻达到了毕生最快的速度。食指和中指化作两道残影,夹向那道刀光——不是夹向刀锋,而是夹向刀光最盛的那一点。那是刀势的起点,也是终点,是“有”与“无”的交界。
他夹住了。
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是金属,是刀锋,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但下一刻,陆小凤的脸色变了。
因为他夹住的不是刀。
或者说,不只是刀。
他夹住的是“无”——是刀锋划过空气留下的真空,是力量释放后的余波,是“有”转化为“无”的那个瞬间。
真正的刀,还在鞘中。
秦无极站在原地,手按在刀柄上,刀依然在鞘内。刚才出鞘的,只是光影,只是幻象,只是刀意凝成的虚影。
“你输了。”秦无极说,声音依然平淡。
陆小凤缓缓收回手指。指尖冰冷,微微颤抖。
他不是输在速度,不是输在技巧,而是输在了境界。秦无极的刀已经超越了“有形”,达到了“有意”的层次。刀未出鞘,意已伤人。
“现在,”秦无极转向花满楼,“该谈谈二十年前的事了。”
花满楼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家父确实曾是无极刀门下。”他平静地说,“但他不是逃走的。他是被逐出师门的——因为他不愿意杀一个人。”
“谁?”
“他的妻子。”花满楼说,“我的母亲。”
阳光突然暗了下来。
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百花楼内光影交错,明灭不定。
陆小凤站在原地,指尖的冰冷蔓延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