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匈奴王帐。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光影在乌维单于脸上跳动,映出他变幻不定的神情。
他将手中的丝帛军报,一寸,一寸,喂给了火焰。
“一个女人。”
他开口,声音不高,帐内所有将领却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连呼吸都放轻了。
“汉朝的皇帝,派了一个女人,带着霍去病的兵,来当河西大营的监军。”
乌维没有笑,脸上甚至找不到一丝轻蔑。
他的手指在王座扶手上轻轻敲击,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一名万夫长上前一步,声音粗重:
“单于,汉儿无人了!派个女人来送死!”
“蠢货!”
乌维一脚将他踹翻,目光刮过那张蠢笨的脸。
“汉朝皇帝不是傻子!霍去病更不是!”
“一座只留给女人的大营,要么是陷阱,要么是诱饵。”
他站起身,踱到巨大的舆图前,视线死死钉在“河西大营”四个字上。
“陷阱,是用来埋葬我们的。”
“诱饵,是用来钓大鱼的。”
“可我乌维,偏偏就喜欢吃诱饵!”
他眼中爆发出赌徒般的疯狂光芒,猛地一挥手。
“传我将令!全军转向,目标,河西大营!”
“告诉儿郎们,不要急着攻城。先围起来,我要看看,这诱饵背后,到底藏着什么鱼!”
“至于那位公主……”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
“我要活的。”
“长生天会喜欢这份祭品。”
……
狼烟,如同一条黑色的毒龙,从地平线的尽头蜿蜒升起。
河西大营的望楼上,风声凄厉。
刘纁一身玄甲,黑色的宽大斗篷被狂风卷起,露出她那张年轻却又平静的脸。
“公主……”
身旁的赵破奴手掌握得骨节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来了,比预想的,多了一倍。”
“而且……他们没有立刻进攻,在营外五里处停下了。”
刘纁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穿透风沙,仿佛直抵五里之外,那顶被无数精锐拱卫的匈奴王帐。
她在等。
等一个人的判断。
那个男人留下的舆图上,对乌维的评价只有四个字:多疑,嗜赌。
多疑,所以他不会像蠢牛一样直接撞上来。
嗜赌,所以他明知是陷阱,也一定会来。
“他比我想的,更有耐心。”
刘纁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传入赵破奴耳中。
“那就陪他玩玩。”
她的命令,通过旗语,无声地传递下去。
“一号方案,作废。”
“传令,转二号方案。”
“让兄弟们,把‘水’放出去。”
赵破奴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转身大步离去。
大营之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像一座真正的空营。
日头西斜,匈奴人终于耗尽了耐心。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
数千名匈奴骑兵,如被驱赶的狼群,试探性地向大营发起了冲锋。
他们没有呐喊,沉默地催动着战马,队形散乱,满是戒备。
三百步。
两百步。
营墙之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带队的匈奴将领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和轻蔑。
也许,单于想多了。
汉人,真的只是在虚张声势。
他正要下令全军突击,胯下战马却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前蹄像是踩进了泥沼。
不对!
不是泥沼!
地面变得湿滑、泥泞,一股刺鼻的味道钻入鼻腔。
是油!
猛火油!
“不好!有诈!撤……”
他的吼声,被一声沉闷如雷的鼓点,彻底吞没。
望楼之上,刘纁举着令旗的手,纹丝不动。
而后,猛然劈落。
“咚!”
“点火。”
一支火箭,带着微弱的火星,慢悠悠地,像一片飘落的枯叶,坠向地面。
下一刻。
“轰——”
大地,燃烧起来!
以大营为中心,前方百步之内,瞬间化作一片火海!
那些被黑油浸透的沙土,成了最致命的燃料。
冲在最前方的数千骑兵,连人带马,顷刻间被烈焰吞噬。
凄厉的惨嚎,甚至盖过了火焰爆裂的轰鸣。
后续的骑兵惊恐地勒马,阵型大乱,人马在火墙之前挤作一团,成了箭矢下最完美的活靶。
“放箭!”
刘纁的第二个命令,没有一丝温度。
“嗡——”
箭矢并非来自营墙之上。
而是来自火墙之后,那片刚刚被匈奴人踏过的“安全”地带!
地面突然翻开无数伪装的盖板,数千名汉军弩手,从早已挖好的壕沟中直起身,平举强弩。
三段轮射!
箭矢,从背后袭来!
这是一场绝望的屠杀。
前有火海,后有利箭,匈奴人避无可避,血肉横飞,一排排骑士被箭雨扫倒。
乌维单于在王帐前,亲眼目睹了这地狱般的一幕。
他的脸,由铁青,转为煞白。
他算到了有陷阱,却没算到陷阱是这样的!
这不是陷马坑,这是焚尸炉!
“撤!鸣金!让他们撤回来!”
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嗓音破裂。
然而,汉军的杀戮,才刚刚开始。
三支响箭,呼啸着升空。
“杀!”
赵破奴等的就是这个信号!
他双目赤红,率领三千虎贲,并未从任何地道口杀出。
而是直接推倒了一段伪装成营墙的栅栏,如同一柄烧红的战斧,从匈奴大军混乱的侧翼,狠狠劈入!
黄昏。
血色残阳下,匈奴人丢下近万具烧焦或插满箭矢的尸体,仓皇退回五里之外。
营中,没有欢呼。
只有压抑的喘息,和搬运伤员的沉重脚步声。
刘纁走下望楼时,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她扶住冰冷的墙垛,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满是血腥和焦臭。
她赢了第一阵。
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明天,会押上一切。
夜里,伤兵营。
刘纁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亲自端着水,为伤兵清洗伤口。
她的动作很熟练,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一名被烧伤了半边脸的老兵,死死盯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有泪水和脓血混在一起流下。
他忽然抓住了刘纁的衣角,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水……”
刘纁将水囊递到他嘴边。
老兵喝了一口,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水……和当年……霍少将军在漠北给我们找的水……一个味道……”
刘纁的手,猛地一颤。
水囊差点掉在地上。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胸前那枚被汗水浸得温热的玉佩。
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因为,欠他的,都要还。”
……
子时。
刘纁的营帐内,灯火通明。
她正对着舆图,用一根炭笔,重新勾勒着敌我态势。
帐帘无声掀开。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滑入,单膝跪地。
“公主,大将军密令。”
刘纁接过竹简。
上面没有字。
只有一幅潦草的地图,圈出了匈奴大营后方的一处山谷。
谷口,画了一个小小的标记。
那是……匈奴人的粮草辎重所在地。
地图旁边,只有一个用血写成的字。
触目惊心。
“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