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烬面前的《人民战争三问》手稿已写到最后一章。稿纸边缘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墨迹层层叠叠,像是战场上的累累尸骸。
孟瑶送来的《红星公社保卫战实录》就摊在左手边。册子不厚,但每一页都沉得压手——那里有三十九个名字,一百零八份伤情记录,还有柳月昏迷前断断续续的口述、胡老根最后的遗言、刘王氏至死紧攥的田契拓片。
陈烬提起笔,笔尖在砚台里饱蘸浓墨,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在等一个声音。
不是他自己的声音,是那些从红星公社血火中传出的声音——农妇的嘶喊、孩童的哨音、土地雷的闷响、田契纸张在风中翻飞的哗啦声。
终于,笔尖落下。
“人民战争之真谛,不在坚甲利兵,而在人心向背。”
开篇第一句,力透纸背。
陈烬的笔走得很快,像在追赶什么:
“红星公社四百余人,有铁匠、有会计、有瘸腿老兵、有目不识丁的农妇、有刚分到地的流民。他们手中,最犀利的武器不过是二十几个土制陶罐。但他们挡住了五百贵霜精锐六个时辰,毙伤敌百余,保住了粮种,等来了援军。”
“靠的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
“靠的是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仗,关乎自家锅里明天的饭,关乎怀里孩子的命,关乎刚刚写在田契上、还没捂热乎的那十亩地。当千百万人民认识到战争与自身命运休戚与共时,他们就会爆发出统治者永远无法理解的创造力。”
笔锋一转:
“这种创造力,不是兵书上的阵型,不是将门传下的韬略。是农妇知道把开水架在哪堵墙头最烫人,是孩子懂得用哪种哨音传递‘敌人下马’,是老兵记得哪个猪粪堆能藏住土地雷。更有智者效仿古制,在村落地下挖掘互通的地道,内设居室、粮仓与陷阱,让家园变成藏兵洞般的立体防线。是生活本身,在生死关头凝结成的战斗智慧。”
“所以,敌人要面对的,从来不是我们摆在阵前的刀枪。他们要面对的,是整片大地——每一道田埂都可能藏着绊索,每一间土房都可能射出冷箭,每一条地道都可能暗藏杀机,每一个看似温顺的农夫农妇,在关乎生存时都可能变成最致命的战士。”
陈烬停下笔,眼前浮现出刘王氏那只紧攥田契的手。
他继续写,笔迹愈发沉重:
“军队是骨干,民兵是筋肉,而全体人民——他们的意志、他们的智慧、他们宁死不屈的生存本能——是血液,是土壤。骨干可折,筋肉可伤,但只要血液还在奔流,土壤还在孕育,这堵墙就永远倒不了。”
“这,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
写到这里,陈烬的笔锋陡然变得凌厉。
他知道,胡适之的拥趸们会如何扭曲这场战斗——他们会说,这是“用人命填出来的惨胜”,是“陈烬漠视生民”的铁证。
他要在这里,把他们的嘴彻底堵死。
“‘人海战术’?何等轻佻的污蔑!”
“他们看到的是‘人多’,我们依靠的是‘心齐’。他们用鞭子和绳索驱赶人潮,我们用共同的命运和信念凝聚意志。二者之别,犹如泥沙与磐石——泥沙再多,洪水一冲即散;磐石虽少,却能垒成堤坝。”
陈烬的眼前闪过旧军队拉壮丁的场景:绳捆索绑,哭声震天。又闪过红星公社百姓自发组织的情景:柳月站上碾盘,胡老根默默拔刀,村民们连夜挖掘地道,在陷阱里埋下削尖的木桩与铁蒺藜。
“人民战争,从来不是不珍惜生命。恰恰相反,它是最珍惜生命——珍惜大多数人不被奴役、不被掠夺、不被践踏的生存权。为此,一部分最勇敢的人选择了牺牲,用自己的血,为更多的人铺就活下去的路。”
他写下刘王氏的名字。
“这位农妇,为什么至死攥着田契?因为那不是一张纸,是她和孩子们活下去的希望。她拼命,不是为了某个将军的功勋,不是为了什么空洞的‘大义’,是为了这十亩地能种出粮食,养活她的骨肉。”
“胡适之们哀叹‘妇孺持兵’,可曾问过——如果放下武器,等待她们的是什么?是贵霜骑兵的马刀,是家园被焚,是孩子被掳。拿起武器的代价是可能牺牲,放下武器的结果是必然死亡。 两害相权,人民选择了战斗——这不是残忍,是绝境中迸发出的、最悲壮也最理性的生存意志。”
笔尖在纸上狠狠一顿:
“所以,别再说什么‘驱民赴死’。睁大眼睛看看——是谁在逼百姓走上绝路?是我们,还是那些掠夺他们土地、榨干他们血汗、在危难时还要他们‘顾全大局、忍辱负重’的旧秩序?”
“红星公社的三十九座新坟,每一座都在回答这个问题。”
理论驳斥完成,陈烬开始构筑最具进攻性的部分——主动权。
“人民战争,绝非被动挨打、坐等救援的消极防御。”
“恰恰相反,它是最积极、最主动的战斗形态。”他的笔速越来越快,像是冲锋的号角:
“敌人来攻,我不与你硬碰硬。你大军压境,我坚壁清野,让你找不到粮,喝不到水。你要占地,我让给你空村空镇,却在每一口水井里投污,在每一条道路上埋雷,在每一片村落地下织就地道网络。”
“你驻扎,我日夜袭扰,地道中奇兵出没,墙头投石不绝,让你不得安眠。你分兵,我集中力量吃掉你薄弱一部。你疲惫撤退,我全民追击,老人孩子都能从墙头扔块石头,地道里的民兵再从侧后袭扰,让你首尾难顾。”
陈烬的思绪飞得更远:
“更重要的是——人民战争重新定义了战场。对你来说,战场是两军对垒的那条线。对我们来说,战场是整个北疆的田野、村落、山路、河流、地道。你的斥候要面对的,可能是放羊的孩子、洗衣的妇人、赶集的老汉,而他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我军的眼睛和耳朵。”
他写下最关键的一句:
“战争的主动权,必须牢牢掌握在觉醒的人民手中。 不是等敌人打来了才抵抗,而是让敌人从踏入这片土地的第一刻起,就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举目皆敌,步步杀机,地上地下,无处可藏。”
“这种主动权,靠的不是一纸命令,而是千千万万人对自己命运的清醒认知。红星公社的百姓,不是因为我们下了令才抵抗,是因为他们明白——不抵抗,就灭种。”
写到这里,陈烬搁下笔。
最后一章完成了。
但他没有署名,而是翻开《红星公社保卫战实录》,在末尾空白页,用朱笔添上了一行字:
“此文,献给红星公社三十九位烈士,及所有为自己的土地与尊严而战的普通人。他们用血写就的道理,我仅代为抄录。”
文章和实录被连夜送往印刷坊。
正月十八,第一批小册子印出来了。用的是最结实的黄麻纸,封面印着红星公社废墟上挺立的一截焦黑梁木,标题是陈烬亲笔题写的:
《人民战争三问》暨《红星公社保卫战实录》
册子很薄,但捧在手里像块砖。
它们被装上车队,送往北疆每一个角落——军营、村庄、工坊、学堂。随册子一起送去的,还有一道命令:
“各根据地,即日起组织学习讨论。不设标准答案,但要回答三个问题:一、若敌袭我村,我们该如何做?二、我们能从红星公社学到什么?三、我们如何让我们的家园,也成为敌人的坟墓?”
学习运动像野火般烧开。
在沭阳三区,王铁柱把民兵集合在打谷场,让人大声朗读册子。读到刘王氏攥着田契牺牲时,许多汉子红了眼眶。一个刚分到地的年轻民兵忽然站起来:“教官!咱们村的土地雷太少了,地道也得挖起来!我家有口破铁锅,可以砸碎了填地雷,挖地道我也能带头!”
在黑石峪,呼延卓用生硬的汉语,把册子里的故事讲给归附的牧民听。一个老牧民听完,沉默很久,说:“以前头人让我们去抢,说汉人的东西就该抢。现在才知道,汉人穷人跟我们一样,也是用命保自己的羊群。”第二天,他把自己藏了多年的一把弯刀捐了出来,还带着族人学习挖掘地下藏身洞:“打贵霜,算我一个,我们的帐篷和草原,也能变成陷阱。”
在龙骧谷学堂,曹云给孩子们上课。他问:“如果坏人来了,你们怕不怕?”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手:“不怕!我娘说,咱们有‘人民战争’,可以挖地道躲起来,用开水烫他,用石头砸他!”满堂哄笑,但笑声里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而在最偏远的山村里,扫盲班的学生把册子里的内容,编成了快板、山歌、顺口溜。不识字的大娘大婶,一边纳鞋底,一边就能哼出来:
“贵霜贼,莫猖狂,进了咱村似闯阎王。地道深,地雷响,开水猪油烫衣裳,锄头专砍马腿伤……”
理论不再是纸上字句。
它变成了田头闲谈,变成了童谣,变成了妇女们烧饭时的互相叮嘱,变成了老汉们晒太阳时规划地道走向的热议。
它渗进了北疆的泥土,融进了百姓的呼吸,化作了家家户户院角的土地雷、村村落落地下交错的地道网。
正月廿五夜,陈烬微服巡视到一个边境小村。
村口的识字班还亮着灯。他凑近窗缝,看见油灯下,一个老农正在结结巴巴地读册子,旁边摊着一张粗糙的图纸,画满了纵横交错的线条。围坐的七八个村民看得入神,时不时指着图纸争论。
老农读到刘王氏那段,停下来,擦了擦眼睛。
一个中年汉子瓮声瓮气地说:“咱村的地道得按册子说的,分主道和岔路,岔路里设陷阱,埋上木桩子,跟藏兵洞似的!”
一个媳妇接口:“我家还有半罐猪油,烧滚了装在陶罐里,地道口守着,敌人进来就往下浇!”
一个半大孩子举手:“我会做响箭!用竹子做,一拉就响,地道里能传声,能报信!”
七嘴八舌,全是土办法,却透着一股狠劲。
陈烬悄悄退开,没有打扰。
他走在村中小路上,脚下的泥土似乎还带着挖掘的湿润气息。抬头望去,星空低垂,仿佛伸手可及。远处传来犬吠,更远处,是沉入黑暗的群山——那里,贵霜的大营灯火如繁星。
但他心里一片澄明。
真正的长城,已经筑起来了。
不在边境线上,在千千万万像这个村庄一样的地方,在每一个普通百姓开始认真思考“如何保卫自己的家”的头脑里,在每一寸土地下交错延伸的地道中。
这长城没有砖石,却比任何砖石更坚固。
因为它的材料,是觉醒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