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诗勒隼的话还在耳边。
谢无妄站在原地，手指微微收紧。右眼有点发烫，混沌之瞳刚才闪了一下，提示那块地是萨满用的圣坛。他没当场反驳，也没追问细节，只是点了点头，把图纸卷好收回袖中。
他知道这事不能硬来。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市舶司。
长安城东，青石台阶被晨露打湿。谢无妄走上三阶，守门小吏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写东西，没开口。
他也不急，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轻轻放在案上。
“申请变更‘那达慕电商节’场地位置，请重新备案。”
小吏这才抬眼，“你就是那个要搞什么……电、商节的人？”
“是我。”
“之前不是报过一次了吗？怎么又改？”
“原选址与祭祀重地冲突，我主动调整，东移三里，避开圣坛范围。”谢无妄语气平稳，“这是新图，附有各部头人联署签字，确认同意迁移。”
小吏接过图纸展开看了看，起身往里走：“我去通禀一声。”
过了半炷香时间，里面走出一个穿六品青袍的官员，脸圆，眼神飘忽，手里端着茶杯，边走边吹热气。
“你是谢公子？”他问。
“正是。”
“这事儿啊……”官员慢悠悠坐下，“按理说，民间活动借用官道外荒地，本不归我们管。可你这名字起得怪，又是‘电商’，又是‘云集市’，听着不像正经买卖。”
“我只是想让草原商户提前登记货物，避免被中间商压价。”谢无妄说，“所有交易信息公开，价格透明，百姓受益，朝廷也多收税。”
官员笑了笑：“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没有先例啊。工部没批过这种名目的集会，礼部也没列进民俗名录。你要办，得三司联审——工部、礼部、户部都点头才行。”
谢无妄点头：“可以。请告知流程，我一一去走。”
官员愣了下，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还有，”谢无妄补充，“我已经调整了位置，不再涉及圣坛区域。这是测绘图，这是部落联署文书，这是商户报名名单，共一百二十七户，涵盖漠北、西域、南疆八族。材料齐全，请尽快受理。”
官员低头翻了几页，眉头微皱：“格式不对。”
“哪里不对？”
“骑缝章没盖全，附件编号顺序乱了，申报主体身份证明缺失副本。”他一条条数出来，“回去改好了再来吧。”
谢无妄看着他。
这个人说话时总避开视线，左手不停摩挲茶杯边缘，像是在等什么信号。
他忽然笑了：“大人辛苦。这些材料我今天就能补全，下午送来可好？”
“随你。”官员挥挥手，“但别指望插队。前面还有三个茶马贸易的案子排着呢。”
谢无妄拱手告退。
走出衙门，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阳光照在脸上，右手伸进袖子，摸到了那块墨玉佩。冰凉，安静。
他知道问题不在材料。
有人不想让他办成。
但他不能停下。
当天下午，他重新整理文书，补了骑缝章，加了副本，连装订线的颜色都换成了官方规定的靛青。他又亲自跑了一趟，把材料交到窗口。
小吏接过去，低声说：“谢公子，那位大人刚被人叫走了，说是宫里来的信。”
谢无妄点头。
他知道是谁在背后动手。
奕承公主不会放过任何削弱他的机会。上次在宫廷危机中救了云漪，已经动了她的棋子。现在他要在草原搞新规矩，等于断她一部分财路。她必然反击。
但这不代表他会退。
第二天，他又去催进度。
官员丙坐在案后，看见他进来，脸色微变。
“材料补了，流程也合规了，为何还不盖印？”谢无妄直接问。
“正在走流程。”官员低头翻本子，“你也知道，这类跨域商贸的事，牵涉广，得层层上报。快的话一个月，慢的话……三个月也有。”
“那我要投诉。”谢无妄说。
“投诉？”官员抬头，“向谁？工部尚书昨儿出城祭祖了，礼部侍郎卧病在床，户部郎中去洛阳查账。整个部门一半人都不在岗。”
谢无妄盯着他：“所以你就卡着不办？”
“我可没这么说。”官员立刻摆手，“我是按规办事。你要不信，可以去查档。”
谢无妄没再说话。
他转身离开，脚步不急不缓。
走到街角，他拐进一家老茶楼。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灰布衫的老者，正低头喝茶。
谢无妄走过去，坐下。
“王伯，好久不见。”
老者抬头，眯眼看了看他：“哟，这不是西市开店的小谢吗？听说你最近风头不小。”
“风头是别人给的，活还得自己想办法。”谢无妄低声说，“我想问个人。”
“谁？”
“以前管过边贸互市的朝臣，最好是现在还能说得上话的。”
王伯喝了口茶：“你现在撞的是市舶司的墙吧？丙六品，姓陈，外号‘陈磨叽’，专会拖字诀。他上面有人撑腰，不是好对付的。”
“我知道。”谢无妄说，“所以我才来找您。您当年在户部当账房，经手过多少边贸案子？谁清廉，谁敢拍板，您最清楚。”
王伯沉默片刻：“有一个人。”
“谁？”
“李参军。”王伯压低声音，“原兵部职方司参军，主管边境关防与商路调度。三年前调任京兆府少尹，虽不管边贸了，但他旧部还在，说话仍有分量。关键是——他儿子在西域做生意，被中间盘剥过，最恨这种层层克扣的勾当。”
谢无妄记下了。
“还有一条路。”王伯又说，“你这电商节要是真能让牧民多赚钱，不妨找个御史试试。御史台最看不惯官僚推诿，尤其涉及民生之事。只要你能拿出实证，说明这事利国利民，他们乐意参一本。”
谢无妄点头。
他起身付了茶钱，临走前留下一句话：“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再来。”
王伯看着他背影，叹了口气：“这小子，走路都没声音，可每一步都踩在点上。”
谢无妄出了茶楼，没回店铺，而是转向京兆府方向。
他知道，正规流程走不通，就得找人。
规则拦不住事，但人能破局。
傍晚时分，他在一家旧书铺外停下。铺子里有个小伙计正在贴告示，内容是招募抄写员，协助整理边贸旧档。
谢无妄递过去一块碎银：“我要查近三年，所有关于西域与漠北商队通关记录的存底。”
小伙计犹豫：“这得审批……”
“审批的人今晚会来取书。”谢无妄说，“你只管准备好，就说是个白衣公子托付的。”
他转身离去。
夜色渐浓，长安街灯次第亮起。
谢无妄走在巷中，右手始终贴在袖口，墨玉佩温润如初。他知道前方有堵墙，也知道墙后有人盯着他。
但他更知道，只要有一条缝，他就能钻进去。
第二天清晨，他再次出现在市舶司门口。
官员丙刚坐下，就见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新文书。
“这是京兆府少尹李参军的推荐函。”谢无妄将纸放在案上，“他说，此事关乎边民生计，建议特事特办。”
官员丙翻开一看，脸色变了。
还没等他开口，谢无妄又递上第二份：“这是御史台某位大人的手令副本，称若审批拖延，将启动‘政务怠惰巡查’。”
官员丙的手抖了一下。
“第三份，”谢无妄声音不高，“是三百二十七名商户联名请愿书，愿意为电商节承担额外税赋，换取交易自由。您要是还不放心，我现在就可以召集他们当堂宣誓。”
官员丙抬起头，额头冒汗：“你……你这是逼我？”
“我不是逼您。”谢无妄看着他，“我是给您一个选择——是现在盖印，还是等御史上门查案时，再解释为什么卡着民生项目不放？”
屋内一片寂静。
小吏们偷偷张望，没人说话。
官员丙咬了咬牙，终于伸手拿过印章。
朱砂沾上印面，缓缓落下。
就在印泥即将触纸的瞬间，门外传来一声通报：
“宫里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