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还亮着,光落在桌角那件灰色卫衣上。
它很旧了,袖口起了毛边,领子也松垮得不成样子。这是我从出租屋带回来的唯一一件衣服。那天她不在,我把它塞进包里,没告诉任何人。后来每一次想她,我就拿出来看一眼。不是为了怀念,是为了记住——那个会把盐当糖放、分不清洗衣机按钮的男人,是真的存在过的。
我把它铺在桌上,和铁盒并排放着。
针线包是昨天买的。黑色盒子,里面有一卷白线,几根不同型号的针。我没让助理订,也没用公司账户,自己下楼去街角那家缝纫店买的。老板娘问我要什么颜色的线,我说白色就行。
穿针的时候手指有点抖。不是不会,是太认真。第一针落下去,布面微微皱起。我慢慢拉紧,打结,再下一针。
“阿辞”两个字,我在心里写了太多遍。现在终于能绣出来。
背面靠左肩的位置,一针一针往下走。字迹不漂亮,甚至有些歪斜,但每一笔我都看得清楚。就像那天她坐在小凳子上给我缝外套,一边哼歌一边低头穿线的样子。那时候我觉得这动作很笨,现在才知道,这是最真实的东西。
两小时后,最后一个笔画收尾。
我把卫衣翻过来,正面还是空的。
我起身走到衣柜前,拉开最里面的抽屉。那里放着几套旧西装,都是以前常穿的。我挑了一件深灰色的,剪下内衬的一角。布料很硬,和卫衣的柔软完全不同。
回到桌前,我把这块布平铺,用尺子比着裁出两个字的形状。“顾总”——这两个字我签过无数份文件,说过无数次会议开场白。它们代表权力、距离、冷漠,还有她看见我时眼里的躲闪。
我用细密的针脚,把这两个字缝在卫衣正面,正对着胸口的位置。
一边是柔软的棉布上粗糙的手工字,一边是挺括西装料上工整的剪贴字。它们在同一块布面上,像两个人共用一副身体。
门被敲响。
三声,不轻不重。
我知道是林悦。她总是这个节奏。
“进来。”
她推门走进来,手里拿着几份文件。脚步在离桌子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卫衣上。
我没有抬头,继续整理线头。
她放下文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她走近了一些,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这是……你做的?”
我点点头。
她声音低了些:“为什么要在这上面绣名字?”
我伸手抚过背面的“阿辞”,指尖压住那一针一线的痕迹。
“这是她爱的我。”
然后我转向正面,手指划过“顾总”两个字,动作很轻,却像是在划开一道旧伤。
“这是我要扔掉的我。”
林悦没说话。
她看着那件卫衣,很久。
窗外传来一声闷雷。雨还没下,风已经开始拍打玻璃。办公室的灯闪了一下,很快又稳定下来。
她终于开口:“可你是顾晏辞。”
“我知道。”我说,“我也曾以为这个名字就是全部。”
我把卫衣拿起来,轻轻抖了抖。它很轻,穿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它承载的东西太重了。
“以前我觉得,脱掉这身衣服,我就什么都不是。现在我发现,只有脱掉它,我才可能是我想成为的人。”
林悦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份没收回的文件。
“她知道吗?”她问。
“不知道。”我说,“她现在连我是不是还在找她都不在乎。”
“那你做这些给她看吗?”
“不是。”我摇头,“是给我自己看的。我要让她下次见到我的时候,不再往后退。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以总裁的身份去找她,而是以一个她曾经愿意靠近的人。”
林悦慢慢把文件夹抱在胸前。
她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最后她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这件衣服……很特别。”
我没有回应。
我把卫衣叠好,放在铁盒上面。核桃还在阴影里躺着,我没碰它。
林悦转身走向门口。
手搭上门把时,她停下来说:“老陈刚才打电话,说暴雨预警升级了,明天可能全市停课停工。”
我点头。
“他还说……你不该一个人熬这么晚。”
我没答话。
她也没等我回答,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
我打开抽屉,把铁盒推回原来的位置。卫衣就放在最上面。我犹豫了一下,又把它拿出来,挂在椅背上。
灯光照在“阿辞”两个字上,线头有点反光。
我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起身走到窗边。城市灯火在低云下泛着暗黄的光,空气沉得让人呼吸变慢。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是天气提醒:预计降雨时间明日六点开始,持续八小时以上,伴有强风。
她送外卖的时间是七点。
我记住了这个时间。
回到桌前,我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本空白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写下四个字:防护清单。
第一条:防水裤。
第二条:防滑鞋垫。
第三条:反光条背心。
第四条:头盔内衬吸汗巾。
第五条:电动车电机防水罩。
我一条一条写下去,记得她在便利店门口跺脚的样子,记得她拧干雨衣下摆的动作,记得她笑着说“今天摔了一跤,还好没洒汤”。
写完,我把本子合上,放在卫衣旁边。
这时候如果我出去,也许能在某个路口遇见她。
但她看到的还是会是顾总。
而我现在想让她看见的,是阿辞。
我坐回椅子,拿起针线包,检查有没有漏掉的线头。
指腹蹭到一根断针,轻轻划了一下。
一滴血冒出来。
我没擦,任由它滴在桌面上,落在那张写着清单的纸边上。
血迹慢慢晕开,盖住了“防水罩”三个字的最后一笔。
我盯着那片红,没有动。
外面响起第一声雨点,打在玻璃上,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