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挂在七情谷的林间。
凌栖迟握着那枚欢喜珠，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珠面。珠子内里那行“欲破迷局，往生门去”的字迹已经淡去，但八个字却在脑海里越刻越深。
闻厌收了剑，走到她身侧，低头看向珠子:“字迹如何显现的？”
“不知道。”凌栖迟摇头，把珠子摊在掌心，“我一夜都戴着它，直到刚才在七情渊与情孽交手，心神剧烈震荡后，珠子才突然发烫。再拿出来看，里头就有了字。”
她顿了顿，补充道:“字迹很淡，像是……早就刻在里面，只是需要特定条件才能看见。”
“特定条件。”闻厌重复这四个字，目光掠过凌栖迟苍白却明亮的眼睛，“你方才在七情渊，除了情绪冲击，可还有别的感应？”
凌栖迟蹙眉回想。当时情孽的吸力几乎要将她神魂拽出，无数负面情绪如潮水涌来，她全靠欢喜珠和自身意志硬扛。若说有什么特别……
“好像……有那么一瞬，”她不太确定地说，“我感觉到珠子内部，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不是字迹显现那么简单，更像是珠子深处某个沉睡的意识被惊动，短暂地睁开了眼，瞥了这世界一眼，然后留下了这行字。
闻厌沉默片刻，道:“这珠子是你以欢喜石炼成，欢喜石生于欢喜泉。七情谷若真有另一股势力潜伏，借此地天生之物传递消息，确是隐蔽之法。”
“问题是，”凌栖迟收起珠子，“‘生门’在哪儿？这七情谷处处凶险，总不会真有个写着‘生门’的牌坊等着我们吧？”
闻厌从怀中取出地图，铺在地上。两人蹲下身，借着渐亮的天光仔细查看。
武烈那张潦草的地图上，除了哀风峡、欢喜泉和几处山坳标记，再无其他。林家兄妹留影石里的影像倒是精细，但主要标注的都是适合埋伏袭击的地点。至于“生门”，半个字也没提。
“七情谷地势，”闻厌指尖在地图上虚画，“东高西低，北险南缓。我们此刻在东北角的七情渊附近，若按常理，生门当在……”
他手指移向地图南侧，那片相对平缓、标注最少的区域。
凌栖迟却摇头:“不对。如果布局者真在七情谷设局，故意引修士前来当‘燃料’，那生门绝不会放在最容易找到的地方。否则人早就跑光了，还炼什么情绪？”
她盯着地图，脑中飞快回忆这一夜的经历——欢喜泉的诡异快乐，七情渊的恐怖情孽，哀风峡的沉哀石，还有那些扭曲的林木、泣血苔……
“七情谷的情绪分布，似乎有规律。”她忽然道，“我们遇到欢喜泉是在西边，哀风峡在南边偏西，七情渊在东北。如果按方位对应情绪……”
闻厌眸光微动:“东属木，主怒；南属火，主喜；西属金，主悲；北属水，主恐；中属土，主思。这是五行配五情的古说。”
“那欢喜泉在西，怎么对应的是‘喜’？”凌栖迟问。
“或许此地阵法颠倒，或许……”闻厌看向她，“布局者故意乱了方位，混淆视听。”
凌栖迟心头一亮。她重新看向地图，手指点在七情渊的位置:“我们在这儿，经历了极致的‘恐’与‘怨憎’。按五行，北水主恐，东北属艮卦，也有止、阻之意，倒是对得上。”
她又指向哀风峡:“南火主喜，但哀风峡却让人哀思沉痛——火被水克，喜被悲抑。这是相克之位。”
最后，她的手指落在地图正中央，那片没有任何标记的空白区域。
“中土主思。”她轻声说，“思虑、谋划、算计……若真有‘生门’，会不会在这儿？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
闻厌凝视那片空白，缓缓点头:“有可能。”
他站起身，看向东方渐明的天色:“但若去中央区域，必会穿过其他情绪聚集地。白日行动，更易暴露。”
“那就快。”凌栖迟也站起来，拍了拍衣摆，“趁现在天刚亮，雾气还重，能遮掩几分。等太阳完全出来，这谷里的牛鬼蛇神怕是都要活动了。”
两人不再耽搁，辨明方向，朝着地图中央区域潜行。
这一路上，果然如他们所料，情绪环境变化剧烈。
离开七情渊不久，便进入一片赤红色的林子。树木通体赤红，叶片如燃烧的火焰，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焦躁感。待得稍久，便觉心头无名火起，看什么都想砸两下。
凌栖迟握着欢喜珠，又给闻厌和自己各塞了颗清心丹，才勉强压下那股暴怒冲动。
穿过赤红林，地势陡然下沉，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布满灰白色碎石的空地。空地中央有座半塌的石亭，亭中坐着三四个修士——准确说，是三四具干尸。
他们保持着盘坐的姿势，衣袍完好，面容却干瘪如橘皮，眼眶空洞，嘴角却诡异地向上扬起，像是在笑。干尸手中还握着法器，身周散落着几个空了的丹药瓶。
“是‘枯喜冢’。”闻厌低声道，“极乐之境，乐极生悲。在此地修炼欢喜类功法，或服用助长喜意的丹药，容易被抽干生机，笑着死去。”
凌栖迟打了个寒颤，绕过那片死地。
越往中央走，环境越古怪。有时路过一片碧蓝的湖，湖水清澈见底，却让人看了就想哭；有时穿过开满鲜花的山谷，花香甜腻，吸入后却昏昏欲睡，思绪迟滞。
两人小心翼翼，尽量避开那些情绪波动剧烈之处。欢喜珠时烫时凉，像在预警。
如此走了近两个时辰，日头渐高，雾气散了大半。
前方出现一道断裂的山脊，像是被什么巨力生生劈开。山脊另一侧，隐约可见一片相对平缓的谷地，谷中似有建筑遗迹。
“地图中央，应该就是那儿了。”凌栖迟躲在一块巨岩后，眯眼眺望。
闻厌却忽然按住她肩膀，示意噤声。
凌栖迟凝神细听。
风中有极细微的、规律的“咔嗒”声，像是机关齿轮在转动。还有隐约的人声，听不真切，但绝非一两人。
“有人。”闻厌传音，“至少十个，修为皆在金丹以上。”
凌栖迟心头一沉。她和闻厌现在都易着容，但若动起手来，修为气息瞒不过同阶修士。十个金丹，硬闯是找死。
“绕路？”她问。
闻厌摇头，指向山脊两侧:“皆有阵法波动，应是警戒禁制。中央谷地有重兵把守，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生门若真是出口，布局者怎会不派人看着？
凌栖迟脑筋飞转。强攻不行，潜行怕也难——对方既有阵法，必有神识扫描。她和闻厌虽能敛息，但穿越阵法时必有波动。
除非……
她目光落在怀中欢喜珠上，又摸了摸储物袋里那些情绪结晶。
“我有个主意。”她压低声音，“但需要赌一把。”
闻厌侧头看她。
“既然这七情谷以情绪为根基，那我们就送他们一份‘大礼’。”凌栖迟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情孽是因极端情绪而生，那如果我们人为制造一场剧烈的情绪爆发，能不能暂时扰乱阵法、吸引守卫注意？”
闻厌沉吟:“理论可行。但何种情绪？如何制造？”
凌栖迟从储物袋里掏出那盒怨憎结晶，又摸出几块欢喜石:“七情相克亦相生。极致的怨憎遇上极致的欢喜，就像冷水泼进热油——会炸。”
她顿了顿，补充道:“之前在七情渊，我用欢喜石砸情孽，它反应剧烈。若我们把怨憎结晶和欢喜石同时引爆，产生的情绪冲击，应该够劲。”
闻厌看着她手中那盒暗沉结晶，又看看七彩流光的石头，点了点头:“可一试。但需计算好距离、时机，以及……退路。”
“退路我想好了。”凌栖迟指向山脊另一侧，“情绪爆炸一起，阵法必有短暂紊乱。咱们不往谷地里冲，反而往外围撤——去东边那片我们没探过的区域。布局者重兵把守中央，外围反而可能松懈。最重要的是……”
她看向闻厌:“如果‘生门’真在中央，被重兵把守，那它就不是生门，而是陷阱。真正的出路，或许在别处。欢喜珠指引的‘往生门去’，可能不是字面意思。”
闻厌眸光微动:“声东击西，趁乱探查外围。”
“没错。”凌栖迟勾起嘴角，“反正来都来了，总得摸清这七情谷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计划既定，两人不再犹豫。
闻厌负责测算距离和爆破点——需离中央谷地足够近，能冲击到阵法，又不能太近以免被瞬间合围。最后选定山脊上一处凸起的岩台，居高临下，且岩体结构能放大情绪冲击的扩散。
凌栖迟则开始准备“炸弹”。她将几块怨憎结晶和欢喜石分别用薄薄的封灵符纸包裹——不能完全隔绝，要让情绪能量能缓慢渗出、混合。然后将这些“炸药包”捆在一起，中间埋入一颗特制的“震荡符丸”。引爆时，符丸先炸，撕开符纸，让两种极端情绪在瞬间对撞、爆发。
这活儿精细，凌栖迟额角渗出细汗。稍有不慎，可能提前引爆，或情绪混合不均效果打折。
一炷香后，“炸弹”制成。拳头大小的一团，外表平平无奇，内里却蕴含着能让金丹修士心神失守的恐怖能量。
“好了。”凌栖迟长舒口气，将“炸弹”递给闻厌，“你来投，手稳。”
闻厌接过，入手微沉。他掂量了下，看向岩台方向，计算抛物线。
“我投弹后，你立刻往东撤。”他道，“莫回头，莫停留。我会追上。”
“你小心。”凌栖迟没废话，转身就往预定的东侧撤离点潜去。
闻厌目送她身影没入林间，又等了数息，直到她传来“就位”的暗号波动，这才深吸一口气，身形如鹞子般掠上岩台！
动作快，却轻。落地无声。
他站在岩台边缘，下方百余丈外，就是中央谷地的建筑遗迹。能看见几队黑袍修士在巡逻，谷地边缘有淡金色的阵法光幕时隐时现。
闻厌眯眼，手臂后扬，体内灵力灌注指尖——“炸弹”脱手！
没有破空声，只有一道微不可查的灰影，划过晨光熹微的天空，朝着谷地边缘的阵法光幕坠去！
几乎同时，闻厌身形暴退，朝着凌栖迟所在的方向急掠！
“炸弹”在空中飞行了三息。
落地。
“噗。”
轻微的、仿佛水泡破裂的声响。
下一刻——
“轰！”
不是声音的爆炸，是情绪的爆炸！
以落点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扭曲了光线的震荡波轰然扩散！一半是暗沉如墨的怨憎黑潮，一半是七彩流光的欢喜霞光，两者对撞、撕扯、湮灭、再生！
恐怖的、混乱的、足以让心智不坚者当场癫狂的情绪洪流，狠狠撞在了谷地的阵法光幕上！
“嗡——！！！”
淡金色的光幕剧烈震颤，表面荡开无数涟漪！维持阵法的几处节点同时爆出刺目的灵光，显然负荷已到极限！
谷地内，惊呼声四起！
“敌袭——！”
“阵法不稳！快加固！”
“什么东西？！我的心神……稳住！”
一片混乱。
闻厌头也不回，身形在林间几个起落，已追上先一步撤离的凌栖迟。两人汇合，没有丝毫停留，朝着东侧那片未知区域全速疾奔！
身后，谷地的骚乱声渐渐远去。
但两人心头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因为他们都感觉到——在情绪爆炸的余波中，谷地深处，似乎有几道远超金丹的、冰冷而古老的气息，缓缓“醒”了过来。
直播间弹幕:
“好家伙，情绪炸弹！这丫头路子越来越野了！”
“怨憎对欢喜，亏她想得出来。不过效果拔群啊。”
“小丫头这捅马蜂窝捅得有点大。”
凌栖迟握着发烫的欢喜珠，在疾奔中回头看了一眼。
中央谷地的方向，天空似乎暗了一瞬。
她转回头，咬牙催动灵力。
前方的路隐在晨雾与密林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