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侯府后院整顿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那些被送去庄子的仆役,有安分学规矩的,有闹着要嫁人的,也有暗中观察等待时机的。
望舒知道,这事急不得,只需静待时间,让该浮出水面的浮出水面,让该露出马脚的露出马脚。
只是这些人究竟与四十年前东平王府世子妃被害的旧案有无关联,却不是她眼下能探查明白的。
不过凭着直觉,她觉得待此间事了,那桩尘封多年的谜案,也该到了揭开的时候。
比起那些陈年旧事,眼下倒有一桩更让望舒上心的事。
扬州城北,离着有名的敬亭书院约莫一里地处,有间铺子近来传出风声,怕是很快就要转手出售。
那铺子原是个卖甜食糕点的,名号“蜜意斋”,在城北一带也算小有名气。
谁知半月前出了桩祸事——铺子里卖出的玫瑰酥,竟吃死了人。
死的不是寻常百姓,而是扬州一个姓周的富商家的庶出女儿,年方十四,名唤周怜儿。
这周家虽非官宦,却是扬州城里有名的盐商,家资颇丰。
更麻烦的是,这周怜儿已定了要送进京去,给一位贵人做妾室。
画像、生辰八字都已递了上去,只等那边回话,便要启程。
如今人死了,周家岂肯善罢甘休?一纸状子告到府衙,非要蜜意斋偿命赔钱。
蜜意斋背后也有些关系,但到底吃死了人,官司缠身是免不了的。
眼下这案子还在审,可无论结果如何,这铺子经此一事,名声算是彻底坏了。
莫说继续卖甜食,便是改做旁的营生,怕也难有人愿来光顾——谁愿意进一个吃死过人的铺子?
赵猛打听到这消息,回来禀报时,见望舒听得格外仔细,眼中似有亮光,不由疑惑:
“夫人,这铺子沾了人命,晦气得很,往后做什么都不行。依属下看,除非改作丧葬铺,否则谁还敢上门?”
望舒闻言,只浅浅一笑,并不直接回答,反而问道:“这铺子位置如何?大小怎样?后头可有院落?”
“位置是极好的。”赵猛回道,“就在书院往南一里的大街上,前后两进。前头是三间门脸,后头是个小院,能住人也能存货。就是……”
“就是沾了人命官司,对不对?”望舒接过话头,笑容更深了些,“正因如此,这铺子才值得咱们等一等。”
她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
“眼下官司未了,自然不会出售。
便是判了,也要等风声过去。
这种沾了晦气的铺子,越往后拖,价钱压得越低。
你派人仔细盯着,莫要打草惊蛇,只留意着动向。
待它挂出售卖的牌子,先不急,再等上半年,等它降到最低价时——”
她放下茶盏,语气笃定:“我要以最低的价钱,把它拿下来。”
赵猛虽不解其意,但见望舒这般成竹在胸,便也不再多问,只抱拳应下:“属下明白。”
望舒却又想起一事:“对了,你可打听过,周家原是要将那姑娘送给京城哪家贵人?”
她心中思量,这般明目张胆收受下面送来的良家女子,怕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若是那等有权有势又好色荒淫的,将来知道铺子落到她手里,少不得要生些是非。
还是提前摸清底细,早做防备为好。
赵猛道:“正要回禀夫人。属下打听了,周家原是要将女儿送给京中皇商薛家的少爷,名唤薛蟠的。”
“薛蟠?”望舒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她自然记得这个名字。
那个为了抢个丫头便打死人命的纨绔,那个后来娶了夏金桂、闹得家宅不宁的呆霸王。
只是没想到,在扬州这地界,竟也能听到他的名字。
“是。”赵猛道,“听说那薛公子如今在京城颇有些名头,周家大约是想攀上这门亲。”
望舒沉默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
薛蟠……若是旁人,或许还要忌惮几分。
但薛蟠此人,好色归好色,却是个没长性、也没多少心机的。
一个只在画像上见过、连面都没碰过的女子,怕是他转头就忘了。
况且他喜欢的多是风月场中那些莺莺燕燕,对这等正经送去的良家女子,未必真有多上心。
“无妨。”她定了定神,“铺子的事照旧盯着。薛家那边暂时不必理会。反正铺子到手还要大半年,到那时,那位薛大公子怕是早将这事抛到脑后了。”
赵猛领命退下。
望舒独自坐在书房,心情却好了许多,连带着手上整理的账目都轻快了几分。
她甚至轻轻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那是前世在医院值班时,常听隔壁产科护士哼的摇篮曲。
只是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
次日一早,赵猛带回的消息,让望舒彻底安了心。
“夫人料得不错。”赵猛回禀。
“属下又仔细打探了,周家与薛家其实并未正式定下,只是托了中间人递话、送画像。
薛家那边似乎并未明确答复。如今周怜儿一死,这事便算断了。
周家眼下只顾着打官司索赔,薛家那边,想来也不会为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多事。”
望舒点点头,彻底放下心来。
如此最好。那铺子,她要定了。
接下来的日子,望舒将心思暂时从铺子的事上移开——无涯学堂组织的秋日游学,要开始了。
得知游学地点后,望舒倒是松了口气。
去的是城西十余里外的一个村子,名唤柳溪村。
巧的是,那里正是制香师傅辛师傅制香所在的村落。
村子不大,约莫四五十户人家,以种稻养蚕为生。
学堂这次安排,颇有些意思。
为期三日,要求学子们不得带小厮仆从,吃住都在村里。
虽不必真的下地干重活,却要跟着农户学习辨识五谷、了解农事,还要自己动手整理内务。
学堂随行的有骑射夫子、医者、厨子,安全无虞,主旨是让这些平日只知读书的学子们,亲身体会“粒粒皆辛苦”的真意。
望舒虽放心承璋外出,却也免不了做些安排。
她让赵猛挑了两个面生的护卫,提前去了柳溪村,扮作行商在村里租了间屋子住下,暗中照应。
后来她与尹老夫人说起此事,才知道老夫人也做了同样的安排。
派了府里两个护院,装作收山货的,住进了柳溪村。
望舒失笑,想来其他学子的父母,但凡有些能力的,怕也都暗中布置了人手。
毕竟都是十来岁的少年,头一回离家,哪个父母能完全放心?
三日后,游学队伍归来。
望舒早早等在二门处,远远瞧见承璋随着同窗们走来,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只见这孩子发髻歪在一边,几缕碎发胡乱贴在额前,想是自己胡乱梳的。
身上那件月白色细布学子服,说是洗过,却还能瞧见衣襟袖口处隐约的污渍,像是只在河里涮了涮便捞起来晒干。
一张小脸晒黑了些,倒显得眼睛格外亮,精神头十足。
“姑母!”承璋一眼瞧见望舒,快步跑过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我回来了!”
望舒忍住笑,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发髻:“可还顺利?”
“顺利!太有意思了!”
承璋眼睛发亮,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
“姑母你不知道,村里那些农人每日天不亮就下地,一直忙到天黑。
我们跟着学了怎么割稻子,怎么打谷子——你看,我手上都被稻叶割了好几道口子!”
他伸出手,掌心果然有几道细细的红痕,不深,却清晰可见。
一旁侍立的丫鬟见了,心疼道:“少爷怎的也不小心些?疼不疼?”
“这算什么。”承璋浑不在意,“那些农人天天如此,手上全是老茧。我们这才干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就让我们歇着了。”
望舒心中欣慰,这孩子出去一趟,倒真长了些见识。
她让人取来药膏,亲自替承璋涂上,又问道:“晚间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
承璋却摇头:“不急,姑母,我得先写文章。夫子布置了游学心得,明日要交草稿。这会儿我满肚子都是话,趁着这股劲头,定能写出篇甲等文章来!”
望舒见他这般用功,自是支持,忙让丫鬟们都退出去,莫要打扰。
又吩咐厨房,备几样承璋平日爱吃的菜,等他写完再用。
不多时,林如海也从前衙回来了。
听说承璋归家,特意早些过来。
郡主搬去郡主府后,这宅院确实冷清了不少。
尹子熙因要常去郡主府陪伴,来林府的次数也少了。
林如海如今几乎日日来望舒这边用晚膳,林府那头的厨房,反倒成了下人们的灶间。
席间因着承璋归来,热闹了许多。
望舒特意让抚剑、赵猛,还有卢先生一同入座——自郡主搬走后,没有外人在时,她便常这般安排。
一则这几人都是心腹,不必见外;二则,她也有意让兄长得些寻常人家的热闹气。
卢先生家中沉冤得雪、官复原职的事,林如海前两日曾略提过。
说是只待宫里头那位去了,便该有动静了。
皇上那边既已默许,想来不会太久。
望舒心中盘算,北地的药铺医馆也该早些安排起来。
待卢先生回京,那边还需有得力的人接手。
好在今年她也在扬州培养了几个女医,待年关前后,便可带回北地。
正思量间,忽听承璋唤道:“姑母,你发什么呆呢?”
望舒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举着筷子半天没动。
承璋大约是吃得半饱了,才有闲心注意她。林如海在一旁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食不言。”
望舒笑道:“我在想,待会儿你父亲要检查你的功课,不知能给你评个几等。”
承璋一听,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林如海批改文章,可比学堂夫子严厉得多。
要在他手里拿个甲等,难如登天。
承璋私下比较过自己与父亲同年岁的诗文,深知差距,故而加倍用功。
只是他尚不知,林如海批注他的文章,全是按着科举的路数来要求的。
以他眼下水平,考童生试尚在末尾徘徊——毕竟扬州文风鼎盛,才子辈出,每回科考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用过晚膳,承璋自去书房埋头写文章。
林如海与望舒在花厅说话。
“兄长,”望舒斟酌着开口,“你府上那边我想着要不动一动?”
林如海闻言,抬眼看向她。
望舒继续道:“虽说是院落宽敞,景致也好。只是如今空着,你不感觉冷清?
且将来黛玉回来,是不是太孤寂了?”
她还有一层顾虑未说出口。
林如海为官清廉,俸禄有限。
贾敏在时,有嫁妆产业贴补,自然宽裕。
如今贾敏不在了,林府的开销怕是只出不进。
长久下去,难免入不敷出。
为兄长续弦?望舒从未想过。
一则林如海自己无意,二则继母难为,反倒生事。
承璋娶妻还早,眼下只能从族中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族中带些人过来借些人气。
这些心思,她未明言,林如海却似有所觉。
他沉默片刻,方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安排就是。需要我帮着处置的事,提前给我说下。”
望舒点点头,不再多言。
有些事,急不得。
铺子要等,案子要等,黛玉要等,有什么事不用等呢。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秋夜的凉风拂面而来,带着隐隐的桂花香。
远处书房里,透出温暖的灯光。承璋伏案疾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专注而认真。
望舒轻轻舒了口气。
等便等吧。她有耐心,也有时间。
东风未至,便先铺好路、备好船。待风起时,方能扬帆远航。
? ?后面应该会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