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过于安静,沉鱼能清楚听到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滴落。
暖融融的阳光落人身上,给人镀了层淡淡光晕,饶是再冷漠无情的人,瞧着也是温柔绵善。
沉鱼往大袖底下那绞着的手指看一眼,仍是没说话。
忽地,潘贞儿扶着床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沉鱼皱起眉,“淑妃这是做什么?”
“女郎,是少儿对不住你。”
潘贞儿低着头,带了鼻音。
沉鱼沉默一下,“你不必如此。”
“女郎,”潘贞儿抬起红红的眼睛,倾身握住沉鱼的手,愧疚道:“你心里怨怪我是应该的,要不是我请你进宫,就不会,不会发生......”
沉鱼抽回手,表情极淡:“事已至此,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潘贞儿点点头,“是,我也知道没什么用,可我还是想请求你的原谅,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也不是......”
她右手捂上脸,摇摇头,低声哽咽起来。
沉鱼默然一叹,伸手抓上她胳膊,“快起来吧,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潘贞儿抹掉眼角的湿意,起身看着她:“你原谅我了吗?”
沉鱼没有回答,只道:“我知道皇命难违,如果不是他让你这么做,你又怎会如此?”
潘贞儿嘴唇微动,想解释,终是没解释。
见人愣愣站在床前,沉鱼淡淡道:“你有什么话还是坐着说吧,我听人讲有身子的人不能久站。”
“好,”潘贞儿抚着小腹,慢慢坐下。
空气静了一瞬。
潘贞儿微微掀眸,“女郎,你真的不愿留在宫里吗?”
沉鱼眉头一蹙,不及回答,潘贞儿抢先道:“女郎,主上没有真想伤害你,他那样做只是为了逼你低头,让你服软。”
沉鱼垂下眼:“我知道,他想让我明白,不管旁人怎么做,都敌不过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忤逆他。”
潘贞儿不解,“你既然知道,又为何要抗旨?你难道不怕他震怒之下真把你杀了?”
说完,又摇头,喃喃道:“你自然是不怕的,不然也不会刎颈自杀......”
潘贞儿摇着头直叹气。
转而,又望着她,好言劝道:“女郎,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若跟了主上,他一定不会亏待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可是把最好的都给你了。”
沉鱼失笑:“最好的?”
潘贞儿睁着大大的眼睛,认真道:“是啊,你进宫的第一天,主上便封你做贵妃,还让你住最好的宫殿,这是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恩宠?”
沉鱼望着潘贞儿没接话。
其实她想说,她不喜欢台城,更不觉得当皇帝的妃嫔有什么好。
但,这样的话不能说。
潘贞儿放缓语气,道:“女郎,你即便再嫁人,那人的条件也不会好过主上,不是吗?”
沉鱼蹙眉:“淑妃,你是专门来劝我的?”
潘贞儿愣了愣,摇头否认,“不是,我只是不想你真的激怒主上......”她顿了顿,真心实意道:“忤逆主上,不会有好下场,你应该比我清楚。”
沉鱼了然点头。
违抗皇命,当然不会有好下场。
见人沉默,潘贞儿忽而明白过来。
“女郎,你之所以拒绝主上,是因为你有喜欢的人,对吗?”
沉鱼一愣,“喜欢?”
潘贞儿道:“是啊,你若不是意属他人,又怎会如此决绝?”
沉鱼微微垂眼。
潘贞儿追问:“那我可以问问他是谁吗?是南郡王,还是宣城郡公?从前,我可能会以为是宣城郡公,可那天宴席上你为了维护南郡王,不惜舍了自己的性命......”
言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等着她回答。
沉鱼摇头:“没有,没有什么喜不喜欢。”
“没有?怎么可能呢?”潘贞儿不信,继而懂了,解释道:“我问你这些没有别的意思,也并非是主上派我来套话,纯粹只是我自己好奇,你不说便不说吧。”
她轻轻一叹,重新望着沉鱼,感慨道:“女郎,主上是真的喜欢你!”
“喜欢?”
瞧着一脸认真的潘贞儿,沉鱼不知该说什么好。
江皇后说萧越喜欢她。
潘贞儿也说萧越喜欢她。
沉鱼实在无语,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想你是误会了,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小时候世子入宫陪读,我每每跟着,便也能见到各位皇子,至尊是二皇子,我身为婢女,自然也少不了被他使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世子?宣城郡公吗?”潘贞儿疑惑看她。
沉鱼应声:“是。”
潘贞儿有些惊讶地看她:“这么说来,你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
沉鱼道:“一起长大算不上,只能说自小相识。”
“难怪我一直觉得你不像个婢女。”
不像婢女?
怎么不像?
沉鱼低头一瞧,瞧见身上穿的衣裙,仿佛懂了:“那是你没见我穿粗布麻衣的样子,我的的确确是世子的婢女。”
潘贞儿神色复杂,细细瞧着沉鱼直摇头。
沉鱼也无心过多解释。
潘贞儿沉默瞧了她一会儿,若有所悟道:“女郎,你这样好,他们喜欢你也正常。”
沉鱼愕然:“他们?”
潘贞儿不由失笑:“女郎,你难道不知南郡王一直喜欢你吗?”
沉鱼张口结舌,“傅,傅怀玉?”随即摇头,“不可能,你误会了。”
“误会?怎么会误会?”潘贞不觉微微抿唇,“女郎,你虽见多识广、才艺卓绝,但有些方面,你还真不如我,也难怪他......”
她没往下说,只垂眼一叹,涩然道:“我也不怕告诉你,因为我心里一直喜欢一个人,所以我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儿的。”
潘贞儿抬起头,微笑看她:“女郎,我不瞒你,我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主上。”
沉鱼大为错愕,悄悄往门口看一眼,生怕有人无意中听到这番话。
察觉附近没人,沉鱼才安心。
“你......”
“难道女郎觉得我不配有心悦之人吗?”
潘贞儿神情比她松弛得多。
沉鱼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
潘贞儿笑了。
沉鱼望着略显酸楚的笑,有些好奇这人是谁,然而,她也仅是想想,终是闭口不问。
潘贞儿低眼抚上小腹,略有感伤。
“女郎,你也知道,我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样的日子,我是一日都不想再过。”
她再抬起眼,泪光闪闪,“我虽出身市井,家里穷困潦倒,但就凭这份美貌,当日也不该吃了上顿没下顿,只要我点头,也有地方能去讨口饭吃,可我不愿意,那种地方去了就毁了。”
沉鱼不知道潘贞儿说的是什么地方,只知道她的确长得很好看。
“事实证明,我坚守自己是对的,”潘贞儿眸光异常坚定,“女郎,我心知我喜欢的人永远都不会喜欢我,所以......总之,我既然不能嫁给心悦之人,那为何不能放手一搏,给自己博一个好前程呢?”
她笑眼里闪烁的光,坚韧有力,可抚着小腹的动作,又极为温柔。
沉鱼往那并不明显的肚子瞧去,隐约明白了什么。
潘贞儿自觉将话题扯远,略平复下心情,又道:“女郎,南郡王是真心喜欢你,但这份喜欢,很可能会给他带来危险。方才咱们也说了,皇命不可违,你留在宫里做贵妃,对大家都好。”
潘贞儿走了。
临出门时,那回头望过来的最后一眼,包含了太多内容。
不等沉鱼看懂,潘贞儿就移开了眼。
*
外头的日光晃人,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若有似无的暖意。
出了东宫,又走了一段路程,潘贞儿从辇车上下来,由宫人扶着步行。
“别看这日头瞧着大,实际上风还是凉的,况且正是化雪的时候,这路上又是冰又是水,您怀着身子,还是仔细些好。”
路面早就清理过,宫人仍是不放心,望一眼前路,好言劝着身侧的人。
潘贞儿坐在车辇内只觉气闷,现下凉风一吹,心胸都舒坦许多。
她笑笑,不在意,“没那么娇气。”
是啊。
差不多就是这个季节,她去河边挑水,起身的时候,腿脚麻了,不小心一歪,就歪进河里。
那水可真冷啊,针扎似的,还是数不清的针,扎得她骨头都疼。
她几乎以为要死在河里,谁知有一只手将她拽了上来,还没看清楚是谁,就被一件厚实的袄子裹住。
那暖暖的感觉,她到现在都不敢忘。
当然,她也不想忘。
潘贞儿收住步子,停了停,闭起眼,那感觉就像此刻阳光落在身上一般,周遭都是暖意。
可是,少了一种味道。
苦苦的草药味儿。
那是这辈子,她离他最近的一天。
可惜,也只有那一天。
“淑妃?”
宫人担忧地轻唤。
潘贞儿闭眼一叹,睁开眼再看她:“晒晒太阳,身上暖和,心里也暖和。”
宫人回头往身后瞧一眼,车辇离得不算太近,低头思忖片刻,又瞧回悠悠漫步的人。
“奴婢瞧着这回不太一样啊。”
宫人意有所指。
潘贞儿挑眉看向忧心忡忡的宫人,微微颔首:“是不一样,与我,与她们,都不一样。”
宫人目露惊讶,表情紧张起来,“这......”
潘贞儿微微一笑,道:“没想到你也是个心思细腻的。”
宫人直言:“奴婢没见过血染龙袍还能活的。”
潘贞儿垂垂眼,“起初我也以为主上只是贪图她的美色,和喜爱其他女子一样,后来仔细想想不对,主上若是想,早将人召进宫了,又何必等到现在?但今天,我忽然有些明白了。”
她冲宫人一笑,也不再细说。
听得这话,宫人可笑不出来,不在乎淑妃明白什么,只在乎多了一个分淑妃宠的人。
“您明知主上喜欢她,为何还要放低姿态,帮着来劝?您就不怕她夺了您的宠?您现在怀着皇嗣,正是该提防的时候。”
潘贞儿移眸望向前路,唇边的笑容逐渐消失,“我来劝她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打算?”
“是啊,帮着主上留下她,对我来说是功劳一件,另外,主上不会永远只守着一个女人,我现在怀着身孕,不能承宠,与其把这机会留给宫里其他人,还不如留给她。
你难道瞧不出来吗?比起吴氏、刘氏那几个,她根本不是一个会争宠的人。此外,她与我关系也还算融洽,即便主上真的喜爱她,她也不会不给我留活路,最重要的是......”
潘贞儿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小腹,抿唇微笑。
“我可以有皇嗣,而她......”
极轻极浅的一声,几不可闻。
宫人一怔,错愕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潘贞儿不理会宫人的目瞪口呆,转身往车辇行去,“我也好几日没见主上,是该去式乾殿看看了。”
听说要去式乾殿,宫人忙忙应声。
寺人伏跪在车辇前,潘贞儿一只脚才踩上脊背,想起一事,又撤回脚,侧过脸问道:“可有听说这几日是谁在跟前伺候?”
宫人对上询问的目光,轻轻摇头。
潘贞儿眯起眼,静静站了会儿,重新踩上寺人的脊背,无声无息的一叹。
*
望着一口灌下汤药的人,宫人接过空药碗,递上白水,又将一碟金灿灿、香喷喷的杏脯放在随手可触的小几上。
“女郎,这杏脯是南郡王托人送来的,您一会儿尝尝看,甜不甜。”
宫人弯着眼睛笑。
沉鱼忍着脖颈上的疼,缓缓咽下白水,嘴里的苦味儿淡了些。
她放下茶杯,蹙眉看宫人。
宫人话说得没毛病,可笑得不对劲儿。
沉鱼看一眼杏脯,没什么胃口:“甜不甜的,你尝尝不就知道了?我现在吞咽起来太费劲,什么也不想吃。”
住进东宫的这几日,不但皇后和董桓会派人送东西来,就是萧玄也会打发人来。
现在,人人都知道南郡王与她有婚约。
沉鱼不由微微皱眉,何谓人算不如天算?
她低下眼,瞥见放在枕侧的丝帕,宫人说洗了好多遍,仍是洗不掉上面的血迹。
沉鱼拿起丝帕,扯了扯唇角。
说起来,她与皇后竟是姊妹。
怔忡间,有寺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女郎,慕容少师来了。”
沉鱼一惊,攥紧了丝帕,忙道:“别让他进来!”
“为何?”
到底还是迟了。
慕容熙已迈过门槛。
“你是要与我避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