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悠悠”,许知先一直完美无瑕的笑容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
他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仿佛旁观者般的平静。
“为什么?”许知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故事,“大概是因为……我妻子吧。”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她是个很好的人,真的。温柔,善良,爱笑。我们结婚十年,感情一直很好,悠悠出生后,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那平静之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空洞。
“后来……她因为一次严重的偏头痛,误信了不靠谱的朋友,尝试了某种‘特效药’。那东西……沾上就甩不掉了。”许知先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开始变得暴躁、多疑,偷偷拿家里的钱,甚至……偷我的警徽去换东西。我试过一切办法帮她,送她去戒断所,陪她看心理医生,甚至……动用过一些不那么合规的手段去查那些卖药给她的人。但都没用。那东西彻底毁了她。”
“三年前,她和几个‘朋友’去邻省一个湖边景区旅游。毒瘾发作,失足掉进了湖里。”许知先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久到大家都以为他说完了。他才继续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湖边有很多游客。有人拍照,有人惊呼,有人叫嚷着报警……但没有一个人,跳下去救她。”
“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她泡得肿胀冰冷的尸体。”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许知先抬起头,重新看向众人,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飘忽,“这个世界,法律也好,道德也好,有时候……保护不了你想保护的人。惩罚不了真正的恶。它太慢了,太无力了,有太多漏洞可以让那些真正的蛆虫钻过去,逍遥快活。”
“所以,当‘圣心会’的人找到我,给我看了一些……足以让我身败名裂、甚至失去悠悠抚养权的‘证据’,并许诺可以给我资源、给我力量,去‘清理’那些法律暂时奈何不了的渣滓时……我动摇了。”
“后来,我发现他们远不止‘清理渣滓’那么简单。但那时候,我已经陷进去了。他们用悠悠威胁我。我没了妻子,不能再没有女儿。”许知先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动,那是一种父亲的本能,“黎明,黎玥,你们调查得太深了,快触及到他们在警局内部网络的底线了。所以他们命令我,必须处理掉你们。把你们引到陷阱,伪造失踪。浩然……你是意外,你太敏锐了,无意中察觉到了我和某个‘线人’联系的异常,我只能先下手为强,利用一些伪造的‘违纪证据’把你踢出去,避免你挖得更深。”
他毫无保留,和盘托出,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做工作报告。
赵黎玥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知是因为被背叛的愤怒,还是因为听到许知先遭遇的复杂情绪。
赵黎明紧紧握住妹妹的手,脸色铁青。
秦浩然别过脸,狠狠抹了把眼睛。
陆铮沉默地听着,放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陆云天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刀,但他没有打断许知先。
许知先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他最后看向陆铮,那个他曾经很看好的、正直却有些过于执拗的后辈。
“陆铮,”他的声音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求,“我做的事,我认。该怎么判,我都接受。只有一件事……拜托你。”
陆铮抬眼看他。
“不要告诉悠悠。”许知先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她还小,才八岁。让她记住的爸爸,还是那个会给她讲故事、陪她画画、答应她每次破了案都给她带糖果的好爸爸。行吗?”
审讯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
许知先被带走了。他走得很安静,甚至不忘对押解他的同事点了点头,脸上甚至还残留着一点习惯性的、温和的浅笑。
只是那笑容,落在众人眼里,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讽刺。
陆铮在原地站了很久,一动不动。
苏小暖悄悄走到他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陆铮回过神,低头看她。
苏小暖仰着小脸,眼神清澈而坚定,声音软软的,却带着力量:“他说的……也许有他的道理,关于他女儿的部分。”
陆铮抿唇。
“但是,”苏小暖继续道,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你有权拒绝。你有权选择,是帮他维持这个或许对小女孩暂时‘美好’的谎言,还是告诉她一个残酷但或许更有利于她长远成长的真相——即使那会很痛。无论你怎么选,都没错。只要那是你深思熟虑后,认为自己应该做的、能对那个孩子负责的选择。”
她顿了顿,看着陆铮依旧紧锁的眉头,轻声说:“然后,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就行了,陆警官。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
陆铮反手握住了苏小暖的小手。
她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点点常年握厨具留下的薄茧,却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翻腾的混乱情绪。
他想起许知先女儿悠悠那张天真烂漫、每次看到他都会甜甜喊“陆叔叔”、眼睛亮晶晶等糖果的笑脸。
想起许知先最后那个近乎哀求的眼神。
也想起自己肩上警徽代表的职责,和揭露真相有时带来的必要阵痛。
许久,他缓缓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会收养她。”陆铮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坚定,“在她成年之前,我会是她的监护人。至于她父亲的事……等她再大一些,足够坚强、能够理解成年世界的复杂和无奈时,我会选择合适的方式,告诉她全部。”
这或许不是最完美的答案,但这是陆铮在情理与法理、保护与诚实之间,能找到的,属于自己的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