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深沉,上阳宫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寂的银辉,龙帐内却暖意蒸腾。
熏笼里燃着保养龙体的苏合香,袅袅青烟缠绕着鎏金帐钩,与薛义寒脊背上渗出的细密汗珠交融,化作朦胧的白雾。
圣人的指尖轻轻划过他肩颈的弧度,带着慵懒的笑意低叹:“义寒的身子,总像春日里的暖玉,教人舍不得放手。”
薛义寒依偎在她怀中,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声音带着未尽的喘息:“陛下喜欢,微臣便永远这般待您。”
三更的鼓声隐约传来时,龙帐内的气息渐渐平复。
薛义寒被倦意裹挟,眼皮重得似坠了铅块,朦胧中只觉圣人的手拂过他的发顶,带着熟悉的温度。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锦被,意识沉入更深的梦境。
太累了,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微亮。
忘记梦见了什么,薛义寒猛地一下被惊醒了。
他习惯性地抬手拢头发,可意外的是,今日的指尖竟然伸不进青丝之中,只触到一片反常的滑腻。
他一个惊呼,“我头发呢?”
翻身下床,抱住铜镜。只见镜中的人丑极了,一头的秀发没有了,成了个斑秃的癞痢头,仅剩几撮不合时宜的头发,往两边爆炸着。那滑腻的青色头皮之上,还留着几条浅浅的划痕。
“这,这这!啊——!”
圣人被惊叫声吵醒,睡眼惺忪的坐起身,看清他的模样后,先是一愣,而后捶床大笑:“啊哈哈啊,这小模样,倒像是土豆发了芽啊。”
薛义寒撒娇卖痴的朝圣人跺了跺脚,“陛下,您……”
然而,他并未等到安抚之言,圣人笑罢了,又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声:“义寒,你这是……老了啊,岁数大了,确实个别人会一夜脱发。看来,无论是怎样的花容月貌,终究要凋零啊。”
薛义寒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他扑到圣人膝前,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明鉴!微臣昨夜睡前,头发还好好的,定是有小人作祟,不愿看到您再宠幸于臣呀!”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圣人的衣袍,就像握着救命稻草,“求陛下为臣做主,一定要捉住这歹人!”
圣人见他哭得梨花带雨,才勉强收敛了笑意。毕竟这副模样,实在是过于招笑了。
唤来了守夜的四个宫女,为首的那个说道:“陛下召幸之时,素来不喜有人候在内殿,可奴婢几人虽在外殿,却也时刻关注着门窗动静。然而昨夜,确无任何异常声响,更不可能有任何人进来。”
薛义寒狠狠一嗤:“荒唐!定然是你们几个偷着打瞌睡,才叫歹人得了手。此刻在陛下面前,还不如实招来?!”
宫女们噗通跪地,一个挨一个哭着求饶,“奴婢冤枉,奴婢冤枉!”
薛义寒挥着胳膊,“来人,拖下去,拖下去!给我狠狠的审,狠狠的审!”
任他撒了一通威风,圣人终究是懒得看他了,“义寒,你跪安吧。等把头发养好,再来见朕也不迟。”
薛义寒猛抽了一口气,眼泪再度掉落。自己终究,被陛下嫌弃了。
他可怜楚楚的跪了安,刚出了门,便咬牙切齿的下令彻查此事。身为控鹤监监正,纵使一时不得圣宠,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可是把昨夜,上阳宫内外所有的侍卫和内人审了个遍,都一无所获。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名叫禄子的小宦官战战兢兢的说道,声音细若蚊蚋:“启禀薛大人,奴才是为上阳宫清理马桶的。昨夜子时前后,奴才在庑房里候着,似乎看到一个黑影踩着马桶,翻上了院墙……可他身手矫健,一闪就过,莫说是男女,就连那个影子的轮廓,奴才都没看清楚。”
薛义寒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牙都咬碎,额上青筋暴起,怒火熊熊燃烧,就连裹在头上,遮丑的头纱都快点燃了。
他厉声喝道:“定是这黑影作祟!查,给本官查!此人敢潜入龙寝,就是在预谋弑君!速传令下去,调集禁军,严密封锁各处宫门,一寸一寸地搜,一旦看到任何可疑之人,即刻拿了!”他的命令坚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四周侍卫闻令顿时屏息凝神,急忙领命而去。
紧着着,宫城忙乱了起来。几路禁军,分批搜查,铁靴声几乎踏遍了宫城的每一个角落。
听到这脚步声一行行的从不远处划过,伏在榻上养伤的李值云抬起了腰,“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
负责照顾李值云的那个宫女答道:“嗐,奴婢也是刚刚听来的,据说是薛监副昨夜遇到了鬼剃头,一头的黑发被剃秃了大半。可偏偏,事情又发生在上阳宫龙榻之上。时下,只以为是有人要刺杀陛下,所以到处搜捕呢。”
“怎么会这样……”李值云在心中默叹了一句。不过,若说是有人意图刺杀陛下,这显然说不通了。昨夜剃头的时间都有,还差那一刀吗?
此事,明明是针对薛义寒而来,甚至是整个控鹤监。
李值云抬眼问道:“那内贵人可知,薛监正被鬼剃头后,陛下的态度如何?”
这宫女掩了掩唇,唇边带上三分窃笑,低声说道:“陛下说啊,你怎么像是土豆发芽了。还说,无论是怎样的花容月貌,终究有凋零的那一天。”
“噗……”
李值云几乎笑出了声,于心中感慨道,帝王之爱,不过如此。
平日里再怎么春宵帐暖,缠绵温存,可仅仅是失了头发,就态度大改,看也不愿多看一眼了。这份情爱,就连一丝变故都经不起。
而薛监正的圣宠,恐怕也要自此到头了。
……
公主府。
令月公主听闻了此事,笑的是满地打滚,“哈哈哈,薛义寒,你也有今日啊!先前你趾高气昂,驾凌到了本公主头上,如今成了个秃毛鸡,看你今后还拿什么邀宠。新鲜幼嫩的好儿郎,可是一波接着一波,今后,阿娘也要嫌弃你这根老柴火,老土豆了。”
嬉笑怒骂了一阵子,这便着人传了小豌豆过来。
俩人一起进了宫,打算对薛义寒,进行一番“慰问”。
令月公主与小豌豆入了宫来,乘着软轿行至控鹤监门前,恰遇薛义寒的贴身侍从提着个食盒匆匆而过。
公主挑开轿帘,故作惊讶地扬声笑道:“这不是薛监正的人吗?怎的这般慌张?莫不是你家主子的‘土豆芽’又发得长些了?”
侍从脚步一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不敢反驳,只匆匆行了个礼便快步离去。
小豌豆在轿内捂着嘴偷笑:“公主这话说得妙,土豆芽真的发的极快,还往四面炸着。这昨夜啊,定是有人看不惯他狐假虎威,才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令月挑眉:“依我看,这‘歹人’倒是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走,来都来了,肯定要进去,看一看这土豆的尊容啊。”
二人进来后院,便听见殿内传来薛义寒气急败坏的吼声:“一群废物!连个剃头的人都抓不到,留你们何用?!”
公主推开门,故作关切地走上前:“哟,这不是薛监正吗?几日不见,怎的……换了个新头型?”她掩唇轻笑,目光落在薛义寒裹着纱巾的头上,“这‘土豆发芽’的模样,倒是比先前那油头粉面的样子有趣多了。”
薛义寒见是公主,本就铁青的脸更添几分怒意,却因她的身份,不敢真的表露出来,只咬牙道:“公主殿下倒是好兴致,专程来取笑臣?”
“取笑?”公主故作无辜地眨眨眼,“本宫是来探望你呀。听闻你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特意带了些生发的药膏来——不过看你这模样,怕是用多少药膏都救不回来了。”
她将药膏递到薛义寒面前,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毕竟,岁月不饶人,陛下都说了,花容月貌终究要凋零嘛。”
薛义寒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哆嗦着,暗暗戳着公主,最后只能压低声音道:“公主休要得意!待我查出是谁害我,定要他好看!”
公主嗤笑一声:“查?你连自己的头发怎么没的都不知道,还想查人?依我看,你还是先想想怎么保住你这控鹤监监正的位置吧——毕竟,陛下如今,可是连多看你一眼都不愿意了。”
薛义寒被扎了心,一时间闭眼摇头,望天流泪。
公主把脸一偏,噙着坏笑吩咐身旁的宦官道:“把那些新来的,还没侍寝的嫩肉们都喊来吧。本宫要亲自为陛下挑选一番。薛监正不行了,可陛下不能无人侍奉。”
宦官应声而去。
不到片刻,一排嫩肉脆骨就站到了公主面前,个个面若桃花,眼含秋水,青涩里带着勾人的风情。
一个个,或垂首弄袖,或抬眸偷瞥,在恭谨的底色上,添加了这样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倒显得是愈发可爱了。
公主指尖划过最前排一个少年的下巴,少年脸颊绯红,慌忙垂下眼睫。公主轻笑一声,转头看向薛义寒,语气带着满满的挑衅:“薛监正瞧瞧,哪一个不比你鲜活?只要陛下一尝,便知什么叫清脆,什么叫硌牙了。”
薛义寒气得浑身发抖,纱巾下的斑秃仿佛都在发烫。他猛地一拍桌案,吼道:“公主殿下莫要太过分!这些不过是些未开苞的毛孩子,怎及得上臣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公主挑眉,故作惊讶道:“哦?是吗?哈哈哈,你是在夸耀你的房中术吗?可先前啊,这些毛孩子的简历本宫都看过,有人还器具甚伟呢。你呀,不行……”
公主讽刺的摇了摇手指,“不行~”
她扭过身来,在嫩肉脆骨面前踱着步子,不时向他们投来鼓励的目光,暗戳戳的提点道:“你们薛监正老了,监正的位置,也该让贤了。今后哪一个,能博取圣心,也取得本宫的信任,本宫就做主,保你当上这监正的位置。”
话罢,嫩肉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聪明的深深一揖,齐声说道,“谢公主殿下。”
公主雍容地点了点头,目光掠过痛心疾首的薛义寒,对随侍的宦官说道:“即刻传话至尚寝局,今夜戌时三刻前,便将这几人依宫规沐浴更衣,一一送至御前,好由圣人亲自挑选。”
宦官躬身领命,悄步退入廊影之中,殿内只余嫩肉们紧张而又激动的呼吸声。
解了心中的气,公主一挥袖子,“慰问完了,咱们走!”
一直在一旁窃笑的小豌豆立马跟上,唇边的笑意就没有落下的时候。这孩子不由得叹了一句,“跟公主在一块儿玩,就是带劲!”
“那和你师父呢?”公主转过眸来,笑问她。
“师父呀……”小豌豆歪了歪头,“不见师父,我就会想她。看她受罚,我也心疼。可是啊,她没有公主活泼。”
公主噗嗤一笑,推了一把她的背,声音松快洋溢,“好了,看你师父去吧。我也要去阿娘那里,再取笑一番了。”
小豌豆捂了捂嘴,眉眼弯弯地朝公主挥了挥手,这便提起裙摆,脚步轻快地沿着宫道小跑起来,一路朝着李值云所在的偏殿而去。
行走在阳光正浓的宫道上,金辉洒满青石路面,道旁梧桐枝叶斑驳摇曳,她心中却蓦然泛起一阵清明,不由得对公主生出几分真切的好感。
先前,她还总觉得公主行事荒唐、言语幼稚,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处处透着不合时宜的天真。甚至,还有些愚蠢。
可如今细想,她的一切所作所为——哪怕是外人眼中的任性胡闹——竟无一不暗藏机锋,皆是合乎她身份的智慧。
既然身为天家公主,行为乖张本就是她的资本,是她与生俱来的特权!
这深宫之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张嘴议论,可又有几人真正懂得,何为“以妄为常”,何为“以真掩谋”?
她微微扬唇,步履越发轻捷。要知道,这样的资本和特权,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为何要压抑呢?
为何要弃之不用呢?
能清醒地认识自己,利用好手边的一切资源,才是真正聪明人的做法。
旁人如履薄冰,谨言慎行、步步为营,唯恐一言不慎招来祸端。可公主不同——她与陛下血脉相连,有脐带之情作倚仗,就是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以张扬为盾、以任性为矛。
所以,她如今的权势一步千里,如春风燎原,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由食邑千二增至三千,恩宠日隆、圣眷正盛。
她没有像庐陵王那样,作为男子之身,得到更多朝臣的支持。
偏偏是这一点,才让陛下对她更加亲近,认定她绝无逼宫之险。如今看来,这一点反倒成了她今日最大的优势!